年轻护士审视的目光像探照灯,把周屿钉在原地。他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张被揉皱的欠费单,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着死白,指尖冰凉。冷汗瞬间从额角和后背冒了出来,黏腻冰冷。胃部的钝痛混合着巨大的恐慌,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我……我……”周屿张着嘴,喉咙干涩发紧,像被砂纸打磨过,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张写着“沈月华”和“¥18,637.52”的纸片,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掌心。
护士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向前逼近一步:“你到底是谁?在这里翻什么?这病人的资料不能随便看!给我!”她伸出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周屿的心跳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电光火石间,他猛地将那张揉成一团的欠费单死死塞进了自己裤兜深处!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同时,他身体猛地一晃,另一只手痛苦地捂住胃部,脸上瞬间堆满了因为剧痛而扭曲的表情,整个人佝偻下去,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呃……疼……护士……我……我走错病房了……我胃疼……好疼……”
这突如其来的“发病”显然打乱了护士的节奏。她狐疑地看着周屿瞬间惨白的脸和额角冒出的冷汗,又看了看他捂着肚子的痛苦模样,警惕性稍稍松懈了一些,但眼神里的怀疑并未完全消除:“走错病房?你哪个床的?叫什么名字?”
“我……我住楼下……消化内科……周屿……”周屿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真实的痛苦喘息,身体也配合着微微颤抖。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倒不是完全装的。
护士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似乎想确认他话的真假。周屿趁机低着头,捂着胃部,脚步虚浮地绕过护士,踉踉跄跄地朝着电梯方向挪去,嘴里还含糊地念叨着:“对……对不起……我这就走……这就走……”
他没敢回头,能清晰地感觉到护士的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他的后背上。直到拐进通往电梯的走廊,脱离了护士的视线范围,他才猛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颤抖着手,从裤兜里掏出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潮、又被揉得不成样子的欠费单。纸张边缘卷起,字迹也有些模糊了,但“沈月华”和那串冰冷刺眼的数字——“¥18,637.52”——依旧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底。
十八万六千三百七十五块五毛二!
沈晞的母亲!
肝癌晚期!
欠费停药!
巨大的数字和残酷的现实像两座沉重的大山,轰然压在他的心头!压得他几乎窒息!他攥紧了那张薄薄的纸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压制住胸腔里翻江倒海般的震惊、心疼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他靠在墙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了自己的病房。每一步,都感觉那张欠费单在裤兜里灼烧着他的皮肤。
母亲已经买好早餐回来了,小米粥的香气在病房里弥漫。看到周屿脸色比出去时更差,走路也摇摇晃晃,母亲吓了一跳:“小屿!你怎么自己跑出去了?医生说了要卧床静养!你看你这脸色!”
“妈……我没事……就是……躺久了,想走走……”周屿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声音虚弱地敷衍着,脱力般地把自己摔回病床上,拉过被子盖住头,隔绝了母亲担忧的目光和那令人心烦意乱的小米粥香气。
被窝里一片黑暗。他蜷缩着,像一只受伤的幼兽。裤兜里那张皱巴巴的欠费单,像一块冰冷的烙铁,紧紧贴着他的大腿外侧。沈晞那双深不见底、盛满疲惫的眼睛,她低声下气打电话的样子,她放下水果和糖纸千纸鹤后那复杂的眼神……还有林浩那张怨毒狰狞的脸,棒球棍破空的风声……无数的画面在黑暗中疯狂交织、撕扯着他的神经。
十八万……他上哪里去弄十八万?他自己还是个靠父母生活费的高中生!他连自己住院的费用都要让母亲去低声下气地借钱!
重生回来,他以为自己洞悉未来,能改变命运,能弥补遗憾。可现实却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他非但没能守护沈晞,反而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拖累家庭。现在,他窥见了沈晞世界崩塌的边缘,那令人绝望的巨大深渊,他却连一块像样的石头都搬不动!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无力感和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下午,在医生确认可以出院后,周屿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和那张欠费单带来的窒息感,让他一刻也不想多待。母亲絮絮叨叨地叮嘱着注意事项,他心不在焉地应着,目光空洞地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回到家,狭窄的客厅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默。父亲还没下班,母亲忙着收拾东西,但周屿能感觉到她眉宇间化不开的忧虑——为他的伤,更为那笔不小的医药费。
周屿把自己关进狭小的卧室。房间里还残留着几天前离开时的气息,书桌上摊开的习题册,墙上贴着的球星海报,一切都和重生前没什么两样,却又感觉无比陌生。他坐在硬板床边,手无意识地伸进裤兜,再次触摸到那张皱巴巴的纸片,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他把它掏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张被汗水浸过又干透,变得有些脆弱,字迹也有些洇开,但那串数字依旧清晰得刺眼。他盯着“沈月华”的名字,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沈晞那清瘦倔强的侧脸。
他该怎么做?告诉她他知道了?他能帮什么忙?他拿什么帮?他连靠近她,都被她用“赎罪”和“省省吧”冰冷地推开。
一股焦躁混合着无能为力的愤怒在胸腔里冲撞。他猛地将那张欠费单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纸团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弹跳了两下,滚到了床底下的阴影里。
眼不见为净。他自欺欺人地想。
第二天早上,周屿顶着一张依旧带着青紫淤痕的脸,回到了学校。胃部的隐痛还在,但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沉重和疲惫。踏进校门的那一刻,他就感觉自己像是被丢进了浑浊的鱼缸里,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带着各种意味——好奇、探究、幸灾乐祸、同情……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得他浑身不自在。
“屿哥!”张强的大嗓门在教室门口响起,带着夸张的担忧,“你可算回来了!身体没事了吧?脸还疼不疼?”他挤眉弄眼地凑过来,压低声音,“我跟你说,林浩那孙子这两天可嚣张了!到处放话要让你好看!你小心点!”
周屿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前排靠窗的位置。
沈晞已经坐在那里了。她微微低着头,乌黑的马尾垂在颈侧,晨光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她左手握笔,在摊开的习题册上写着什么,动作专注而安静。她的侧脸平静无波,仿佛几天前便利店的刀光、医院的探望、楼梯间的低声下气,都只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周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她怎么能……如此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掩盖了下面汹涌的暗流和即将崩塌的绝境。
他挪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动作牵扯到腹部的伤,带来一阵熟悉的闷痛。刚放下书包,就听见旁边传来刻意压低、却清晰无比的议论声。
“看,周屿回来了。”
“脸还肿着呢,林浩下手真狠。”
“活该!谁让他不自量力去惹林浩?沈晞那种人,离远点就对了!”
“听说他妈也住院了?肝癌?啧啧,真是祸不单行……”
“嘘!小声点!别让沈晞听见!”
“听见怎么了?她家那点破事谁不知道?穷得叮当响,还摊上这么个病……”
“就是,我看她迟早得退学……”
议论声像带着倒刺的藤蔓,缠绕着周屿的神经,越收越紧。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压制住胸腔里翻涌的怒火。他强迫自己不去听,目光死死地盯着桌面上的一道划痕。但那些关于“肝癌”、“退学”的字眼,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耳朵,和他裤兜里的十八万六千三百七十五块五毛二的账单疯狂呼应!
就在这时,教室后门传来一阵嚣张的哄笑声。
林浩带着他那几个跟班,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今天穿了件更紧身的黑色T恤,脖子上挂着条粗大的银色链子,头发抓得更加油腻张扬。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座位上的周屿,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阴鸷而残忍。
他径直走到周屿的课桌旁,用脚“哐当”一声踢在桌腿上,震得桌上的书本都跳了一下。
“哟!这不是我们的‘病号英雄’吗?”林浩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讽,“怎么?这么快就爬起来了?看来是伤得不够重啊?”他身后的跟班发出一阵哄笑。
周屿低着头,死死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胃部的疼痛似乎也因为愤怒而加剧了。他强迫自己不去看林浩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装什么死?”林浩俯下身,凑近周屿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恶毒地低语,“你以为你护着的那朵‘白莲花’是什么好东西?嗯?她妈快死了!肝癌晚期!欠了一屁股债!听说医院都要停药了!她自个儿晚上还去卖呢!就为了那点医药费!这种烂货,也就你这种傻逼还当个宝!”他喷出的热气带着浓重的烟味和古龙水味,像毒气一样灌进周屿的鼻腔。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在周屿的心上!尤其是最后那句恶毒污蔑,瞬间点燃了他压抑许久的怒火!他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死死瞪着林浩那张扭曲的脸:“你他妈闭嘴!”
“闭嘴?”林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直起身,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教室,“怎么?戳到你痛处了?我说的不是事实?沈晞!你自己说!你妈是不是快死了?你是不是天天晚上出去卖?!”他猛地转向前排沈晞的位置,声音充满了恶意的挑衅和羞辱!
整个教室瞬间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沈晞身上!
周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看向沈晞。
沈晞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笔。她依旧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侧脸线条在突然凝固的空气里显得异常僵硬。她的左手还握着那支笔,指尖因为用力而绷得死白,微微颤抖着。周屿甚至能看到她白皙手背上绷起的青色血管。
她的肩膀,极其细微地、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叶子。
林浩的污言秽语,像一盆滚烫的、肮脏的污水,当众泼在了她身上!泼在了那个她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关于母亲和尊严的最后堡垒上!
“林浩!我操你妈!”周屿的理智彻底被怒火烧断!他像一颗被点燃的炮弹,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完全不顾腹部的剧痛,挥起拳头就朝着林浩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狠狠砸了过去!
“砰!”
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林浩的下巴上!力道之大,让林浩猝不及防地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我操!你他妈还敢动手!”林浩瞬间暴怒,捂着脸咆哮起来!他身后的跟班也一拥而上!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尖叫声、桌椅碰撞声、咒骂声响成一片!
就在这混乱爆发的瞬间!
沈晞动了!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她没有看扭打在一起的周屿和林浩,也没有看混乱的人群。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死死地抿成一条直线,唇瓣上没有一丝血色。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混合着巨大痛苦、冰冷愤怒和……某种决绝的光芒!
她看也没看周围一眼,猛地抓起桌面上摊开的书本和笔袋,胡乱地塞进书包里!拉链都没拉好!然后,她一把拎起书包,肩膀撞开旁边一个吓傻了的女生,低着头,像一道沉默的、带着巨大冲击力的影子,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撞开挡路的桌椅和混乱的人群,头也不回地、决绝地冲出了教室后门!
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不顾一切的逃离和破碎感。
“沈晞!”周屿在混乱中嘶吼了一声,想追出去,却被林浩的跟班死死缠住!
教室里一片狼藉。周屿被几个人按在地上,脸上又添了新伤。林浩捂着流血的下巴,眼神怨毒得像是要吃人。
“周屿!你他妈给我等着!”林浩指着地上的周屿,声音因为愤怒而变调,“这次不把你弄出学校!老子跟你姓!”
……
午休的铃声刺耳地响起。
周屿脸上新伤叠着旧伤,颧骨肿得更高,嘴角也破了,火辣辣地疼。胃部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让他佝偻着背,脚步虚浮地朝着食堂方向挪动。张强在旁边不停地絮叨着林浩的嚣张和刚才的混乱,周屿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的脑子里全是沈晞冲出教室时,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决绝的背影。林浩那句恶毒的“出去卖”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回响。
刚走到食堂门口,就看到公告栏前围了一小群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我的天……真的假的?”
“肝癌晚期?欠了这么多钱?”
“怪不得她总是一副没精神的样子……”
“这单子怎么贴这儿了?谁干的?太缺德了吧!”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周屿!他猛地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
公告栏中央,最醒目的位置,用透明胶带贴着一张纸。
那张纸……周屿无比熟悉!
纸张被揉搓过,边缘卷起,有些地方还带着被汗水浸湿又干涸后的皱褶和淡淡的水渍痕!正是他昨天在医院里偷看、后来被他揉成一团扔进床底的那张——沈月华的欠费通知单!
“患者姓名:沈月华”
“欠费金额:¥18,637.52”
“请家属尽快补缴,以免影响后续治疗。”
冰冷的字迹,赤裸裸地暴露在全校师生面前!像把最血淋淋的伤口撕开,供人围观!旁边还用红色的马克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触目惊心的大字:
“看看你们的好学霸!家里穷得叮当响,妈快死了还欠一屁股债!装什么清高!”
嗡——!
周屿的脑子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瞬间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
是谁?!谁干的?!
林浩!除了林浩还能有谁?!只有他知道!只有他有动机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滔天的怒火,瞬间席卷了周屿的全身!他猛地扭头,赤红的双眼像雷达一样在食堂门口拥挤的人群中疯狂搜寻!
果然!
在食堂门口不远处的台阶上,林浩正斜倚着栏杆,嘴里叼着根牙签,脸上挂着一种混合着残忍、快意和极度满足的笑容。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公告栏前骚动的人群,看着周屿那张因震惊和愤怒而扭曲的脸,甚至还挑衅地、慢悠悠地抬起手,对着周屿的方向,比了一个侮辱性的中指!
轰——!
周屿感觉脑子里最后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林浩!我操你祖宗——!!!”
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从周屿喉咙深处炸裂开来!他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疯牛,不管不顾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带着一身伤和滔天的怒火,朝着台阶上那个嚣张的身影猛扑过去!胃部的剧痛,脸上的伤口,所有的一切都被抛到了脑后!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宰了他!撕碎他!
林浩显然没料到周屿在伤成这样、又当众受此刺激后,还敢如此疯狂地扑上来!他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随即也露出了凶狠之色!
“拦住他!”林浩厉声喝道!
他身边的几个跟班立刻冲了上来!
周屿完全陷入了狂暴状态!他根本不躲闪,硬挨了几下拳脚,拼着受伤也要冲到林浩面前!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嘶吼着,用头撞!用牙咬!用尽全身力气挥舞着拳头!目标只有一个——林浩!
场面瞬间失控!食堂门口乱成一团!尖叫声、咒骂声、打斗声混杂在一起!围观的学生吓得纷纷后退!
周屿感觉自己像是在泥潭里挣扎,身上挨了不知道多少下。林浩也被他不要命的打法逼得连连后退,脸上又添了几道血痕。
“都给我住手!!”一声暴怒的厉喝如同炸雷般响起!
教导主任和两个体育老师气喘吁吁地拨开人群冲了过来!几双有力的大手强行分开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
周屿被两个体育老师死死架住胳膊,他还在疯狂地挣扎,赤红的双眼死死瞪着不远处的林浩,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脸上新伤旧伤混在一起,血迹斑斑,看起来狰狞可怖。
林浩也被教导主任拉住,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指着周屿,恶人先告状:“主任!是他先动手的!他疯了!他要杀了我!”
“闭嘴!”教导主任脸色铁青,看着一片狼藉的现场和周屿那副惨烈疯狂的模样,又看了一眼公告栏上那张刺眼的欠费单,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都给我带到教务处去!反了天了!”
周屿被两个体育老师几乎是拖着往教务处走。他挣扎的力气小了下去,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巨大的愤怒和绝望之后涌上来的、更深沉的疲惫和冰冷。路过公告栏时,他死死地盯着那张被无数道目光注视过的欠费单,盯着“沈月华”的名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沈晞……她看到了吗?她会看到吗?她知道了会怎样?
他不敢想。
教务处的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动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教导主任姓王,是个四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此刻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闷响。周屿和林浩像两个等待审判的犯人,分别被勒令站在办公室的两侧。林浩脸上带着伤,眼神却依旧凶狠,挑衅地斜睨着周屿。周屿则低着头,脸上青紫交错,血迹未干,校服皱巴巴地沾着尘土,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沉寂。胃部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他只能用手死死抵着。
“说!怎么回事!”王主任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震得窗玻璃都嗡嗡作响,“在学校门口!食堂门口!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斗殴!还贴这种……这种东西!”他指着被一个老师撕下来、此刻正放在他办公桌上的那张皱巴巴的欠费单,气得声音都在发抖,“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校规校纪?!”
林浩抢先开口,声音带着委屈和愤怒:“主任!是他!周屿!他像条疯狗一样扑上来打我!我完全是被迫自卫!您看我这脸!还有下巴!都是他打的!在场的同学都可以作证!是他先动的手!而且他昨天才刚因为打架被记过处分!屡教不改!”
“你放屁!”周屿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瞪着林浩,声音嘶哑地咆哮,“是你!是你把那张单子贴到公告栏的!是你先污蔑沈晞!是你……”
“污蔑?我污蔑什么了?”林浩立刻打断,摊开手,一脸的无辜和理直气壮,“这单子是我捡到的!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欠费!写着沈晞她妈的名字!我贴出来怎么了?让大家都看看她家什么情况,让大家‘帮帮’她啊!我这是做好事!至于污蔑?”他嗤笑一声,眼神变得极其恶毒,“我说什么了?我说她妈快死了是事实!我说她晚上出去打工赚钱也是事实!我说错什么了?她自己敢不敢来对质?嗯?让她来啊!”
“你!”周屿气得浑身发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出来!林浩颠倒黑白的嘴脸和恶毒的言语,让他恨不得扑上去撕烂他的嘴!
“够了!”王主任又是一声怒喝,震住了两人。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视,充满了厌烦。他拿起那张欠费单看了看,眉头皱得更紧。对于沈晞家里的情况,他似乎也略有耳闻,但此刻这张单子被以如此不堪的方式贴出来,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林浩!不管这单子是不是你贴的,在公共场合散布他人隐私,引发骚乱,你脱不了干系!”王主任严厉地盯着林浩,“还有你,周屿!”他的目光转向周屿,带着更深的失望和严厉,“打架斗殴,屡教不改!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像个学生吗?简直像个地痞流氓!你们俩……”
王主任的话没说完,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进来。”王主任没好气地应道。
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沈晞。
她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浅灰色连帽卫衣,帽子没有戴上。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抿得紧紧的,没什么血色。她的眼睛平静无波,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清晰地映出办公室里剑拔弩张的场面,也映出了王主任桌上那张刺眼的欠费单。
她的目光在单子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的情绪。然后,她抬起眼,看向王主任,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王主任,您找我?”
周屿的心猛地一揪!他看着她平静得可怕的脸,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她看到了那张被当众羞辱的单子!
林浩看到沈晞进来,脸上立刻露出一丝看好戏的、恶意的笑容。
王主任显然也有些意外沈晞会来,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单子,又看了看沈晞苍白的脸,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但依旧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肃:“沈晞同学,你来得正好。关于今天公告栏上的事情……”
“主任,”沈晞平静地打断了王主任的话,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清晰地盖过了王主任的声音,“那张单子,是我的。”
她承认了!如此平静地承认了!
办公室里瞬间一片死寂。连王主任都愣了一下。
沈晞的目光扫过桌上那张纸,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是我昨天去医院缴费时不小心掉在走廊的。没想到被人捡到,还贴了出来。”她的视线转向林浩,眼神平静得可怕,没有丝毫质问或愤怒,“至于是谁捡到贴的,我不清楚,也不重要。”
林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沈晞会是这种反应。
“至于周屿同学和林浩同学的冲突,”沈晞的目光转向周屿,那眼神深得像古井,周屿在里面看不到一丝温度,只有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疲惫,“是因为我。”她顿了顿,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林浩同学可能说了些关于我和我家情况的话,周屿同学一时冲动,才动了手。责任在我。”
她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平静地,没有一丝犹豫!
周屿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晞!他想开口,想喊“不是这样的!是林浩他……”,可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疼得他眼前发黑!
王主任看着沈晞平静得近乎麻木的脸,又看了看一脸震惊和愤怒的周屿,还有旁边眼神闪烁、带着点得意和挑衅的林浩,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显然也看出了其中的复杂和不对劲,但沈晞亲口承认“责任在她”,他也不好再深究什么。
“沈晞同学,你的家庭情况……学校会酌情考虑。”王主任斟酌着词句,语气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疏离的同情,“但公告栏这件事,影响极其恶劣!无论单子是怎么掉的,是谁贴的,都造成了严重的后果!还有周屿、林浩!公然斗殴,严重违反校纪!必须严肃处理!”
他拿起桌上的笔,在一份文件上重重地签下名字,语气冰冷:“周屿,林浩!记大过一次!全校通报批评!沈晞,”他看向沈晞,“你……写一份深刻检查!放学后留下!我要亲自跟你谈谈!”
记大过!全校通报!
冰冷的处分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周屿的心上!但他此刻根本不在乎!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沈晞身上!她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林浩对这个结果似乎还算满意,虽然也挨了处分,但看到周屿同样倒霉,而且沈晞也被牵连,他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混不吝的、得意的笑容。
沈晞只是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好的,主任。”
从教务处出来,走廊里空荡荡的。午休时间,大部分学生都在食堂或者教室。
周屿和林浩一前一后地走着。林浩故意放慢脚步,等周屿走近,用肩膀狠狠地撞了他一下,凑到他耳边,声音充满了恶毒的快意和警告:“记大过,周屿!爽不爽?等着吧,这只是个开始!老子说了,要让你在学校待不下去!还有沈晞那个婊子……你们俩,一个都跑不了!下次,就不是贴张单子那么简单了!走着瞧!”说完,他带着一阵嚣张的冷笑,扬长而去。
周屿被撞得一个趔趄,胃部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站稳。他死死地盯着林浩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和恨意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扶着墙,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自己教室的方向挪动。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脑子里一片混乱:那张被当众羞辱的欠费单,沈晞平静认罪的脸,王主任冰冷的处分,林浩恶毒的威胁……还有那沉甸甸的十八万……
走到教室后门,里面很安静,大部分同学还没回来。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沈晞的座位。
空着。
她还在教务处?还是……
周屿的心沉了下去。他挪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动作牵扯到身上的伤,又是一阵钻心的疼。他疲惫地趴在桌子上,额头抵着冰凉的桌面,试图用那点凉意来冷却混乱灼热的思绪。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自己桌洞的角落。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只小小的、花花绿绿的糖纸千纸鹤。
和他枕头下那只一模一样。用那种廉价的水果糖纸折成的,边缘有些磨损,但翅膀微微张开,折得很精巧。
周屿的心猛地一跳!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只小小的纸鹤拿了出来。
它怎么会在这里?谁放的?什么时候放的?
他捏着那只脆弱的纸鹤,指尖传来糖纸光滑而微凉的触感。他抬起头,再次看向沈晞那空荡荡的座位。
是她吗?她什么时候来放的?是在去教务处之前?还是……在公告栏事件发生之后?
她留下这只纸鹤……是什么意思?
是无声的道歉?是无奈的告别?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微弱的信号?
周屿看着掌心这只承载着无数谜团和复杂情绪的糖纸千纸鹤,又想起枕边那只被她亲手放下的,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心疼、困惑和更深沉无力感的酸涩,猛地冲上了鼻腔。
他紧紧攥住了那只小小的纸鹤,光滑的糖纸在他汗湿的掌心变得温热而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