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进鼻腔,比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更加刺鼻,带着一种冰冷的、宣告死亡的气息。周屿的意识像沉在浑浊的深海里,每一次挣扎着上浮,都被胃部撕裂般的剧痛和胸腔里沉重的窒息感狠狠拽回黑暗。耳边有模糊的说话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吸饱了水的棉花。

“……胃溃疡急性发作……应激性出血……”

“……多处软组织挫伤……”

“……营养不良,过度疲劳……”

“……家属呢?通知家属了吗?”

破碎的词句像散落的弹片,在他混沌的脑子里撞击,无法拼凑成完整的画面。只有痛感是真实的,尖锐的,无处不在的,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身体里反复穿刺、搅动。

不知过了多久,那灭顶般的剧痛终于稍稍退潮,变成一种沉重而持续的钝痛,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腹腔。周屿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里是熟悉的、令人绝望的白。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被单。光线刺眼。他眨了眨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自己又回到了那间狭小的病房。手上插着针头,冰凉的液体正顺着细细的塑料管流进他的血管。旁边的床上,依旧是空的。

“醒了?”

一个沙哑而疲惫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

周屿微微侧过头。母亲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憔悴和更深沉的忧虑。她手里紧紧攥着的,不再是缴费单,而是一张薄薄的、印着红色印章的纸——下岗通知书的复印件。

“妈……”周屿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喉咙干得如同沙漠。

“别说话,别动。”母亲赶紧按住他想抬起的胳膊,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啊……医生说你胃出血差点穿孔……还有这一身伤……”她看着周屿脸上新增的青紫和嘴角的裂口,声音哽咽得说不下去,只是用力地、一遍遍地抹着眼泪。

巨大的愧疚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周屿。他看着母亲红肿的眼睛和手中那张刺眼的“下岗通知”,胃部的钝痛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父亲下岗了!家里的顶梁柱塌了!而他却躺在这里,为了一个“赎罪”的执念,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还要榨干家里最后一点积蓄!

“妈……爸……”周屿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已久的委屈、愤怒和绝望,但随即又像被抽干了力气,软了下来,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你爸……他瞒着不让我告诉你,怕影响你……可这……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你这医药费……”她捏紧了那张下岗通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医药费。又是医药费。

沈晞母亲的十八万。

他自己的医药费。

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家上。

周屿闭上眼,把脸转向墙壁的方向。冰冷的墙面贴着滚烫的额头。黑暗中,沈晞那双空洞绝望、泪流满面的眼睛再次清晰地浮现,还有她最后决绝地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便利店后门那场血腥的混战,林浩怨毒的眼神,沈晞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冰冷刀锋……像一场混乱而残酷的噩梦,反复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失败了。彻头彻尾。他以为的重生,他以为的守护,不过是一场自导自演的闹剧,把所有人都拖进了更深的泥潭。他甚至不敢去想沈晞现在怎么样了。她安全吗?她母亲的药……停了吗?那张十八万的欠费单,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记忆里。

“赎罪?”

“省省吧。”

“别找我。”

她冰冷的话语,像淬毒的冰锥,反复凿刻着他摇摇欲坠的自尊。省省吧……她是对的。他连自己都救不了,拿什么去救她?

护士进来换了药,又叮嘱了几句。母亲出去打开水了。病房里只剩下周屿一个人。死寂的空气里,只有点滴管里液体滴落的轻微声响,像生命流逝的倒计时。

他缓缓抬起没有打针的那只手,颤抖着伸进贴身的衬衣口袋。指尖触碰到两张折叠起来的纸条,还有一只……光滑而微凉的东西。

是那只糖纸千纸鹤。

还有那张写着“明晚九点,便利店后门”的纸条。

以及……那张被他揉皱、写着冰冷“别找我”的纸条。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都掏了出来。糖纸千纸鹤被他捏在指尖,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那点褪色的卡通小熊图案和斑斓的色彩,显得如此脆弱,又如此突兀,像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微弱的信号。

他展开那两张纸条。一张写着约定的时间地点,字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一张写着冰冷的拒绝,笔画僵硬决绝。

沈晞……

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在哪里?

你还好吗?

巨大的担忧和无能为力的痛苦,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紧紧攥着那只脆弱的纸鹤,光滑的糖纸在他汗湿的掌心变得温热而柔软。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周屿以为是母亲,下意识地想把手里的东西藏起来。

“周屿?”一个清脆的女声带着迟疑响起。

周屿转头看去。门口站着的是陈璐。她今天没带拍立得相机,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同情和小心翼翼的神情。她的目光在周屿凄惨的脸上扫过,又落在他手里那只色彩斑斓的纸鹤上,眼神闪烁了一下。

“陈璐?”周屿有些意外,迅速把纸鹤和纸条塞回被子下面,“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又住院了,还……挺严重的。”陈璐走了进来,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声音压低了些,“我妈熬了点小米粥,让我给你带点……那个……你好点没?”

“好多了。”周屿含糊地应着,心里却警铃微作。陈璐的出现,总让他联想到一些他不愿深想的窥探。

陈璐拉过椅子坐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眼神游移,似乎在犹豫着什么。病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那个……”陈璐终于还是忍不住,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谨慎,“周屿……你……是不是还在担心沈晞?”

周屿的心猛地一沉!警惕地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陈璐被他锐利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我……我昨天下午……去便利店买水的时候……好像看见她了。”

便利店?!周屿的呼吸瞬间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怎么样?她还好吗?”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

“看着……还行吧。”陈璐回忆着,语气带着点不确定,“就是……脸色特别差,白得吓人,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睛底下乌青乌青的,一看就是好多天没睡好觉了。”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她在收银台后面,那个胖女人……就是便利店老板娘,一直在骂她,声音特别大,整个店都能听见。”

“骂她什么?”周屿的声音绷紧了。

“骂她……笨手笨脚,算错账,货架没整理好……还骂她……”陈璐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不忍,“骂她丧门星,说她晦气,把她妈快死的晦气带到店里来了……骂得可难听了……”

周屿的拳头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胸腔里的怒火和心疼瞬间冲上头顶!那个该死的胖女人!

“沈晞……她什么反应?”他强压着怒火,声音嘶哑地问。

“她……”陈璐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和……不易察觉的恐惧,“她就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任由那女人骂。但是……但是周屿,我看见她的手……”陈璐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放在收银台下面的手……攥得死死的……手背上青筋都爆出来了!指关节白得透明!感觉……感觉下一秒就要把收银台给捏碎了!特别吓人!”

周屿的心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他能想象出那个画面!沈晞低着头,沉默地承受着恶毒的辱骂,身体里的火山却在无声地咆哮,濒临爆发的边缘!那把折叠刀……她是不是又握紧了它?

“后来呢?”周屿的声音干涩无比。

“后来……那女人骂够了,把几张钱摔在台面上,好像是当天的工钱,让她‘拿着晦气钱赶紧滚’。”陈璐撇撇嘴,“沈晞就默默地把钱收起来,放进书包里,然后……然后她就从后门走了。”

“书包?”周屿捕捉到一个细节,“她书包里……鼓不鼓?”

陈璐愣了一下,想了想:“好像……是挺鼓的,感觉塞了不少东西,不像是只装了书本的样子。”

鼓鼓的书包……塞了不少东西……周屿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废弃教室里,沈晞蜷缩在墙角,在黑暗中翻折纸张的画面。她在做什么?在计算?在准备什么?

“陈璐,”周屿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你还知道什么?关于沈晞的?任何事!任何细节!”

陈璐被他突然严肃的语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摇头:“没……没什么了……我就看到这些……”她看着周屿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犹豫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透明胶带缠了好几圈的东西,飞快地塞到周屿的枕头下面。

“这个……你……你自己看吧。我在……在教室她桌洞角落里捡到的……可能……可能对你有用。”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慌乱,“我走了!粥记得喝!”说完,她像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病房。

周屿的心狂跳起来!他立刻伸手到枕头下,摸到了那个被胶带缠得严严实实的小东西。触感很硬,像是一块……U盘?

他费力地撕开层层缠绕的胶带。果然!是一个老式的、黑色的、容量很小的U盘!上面没有任何标识。

陈璐在沈晞的桌洞里捡到的?沈晞藏起来的?这里面……是什么?

一股巨大的好奇和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周屿!他环顾病房,母亲还没回来。他挣扎着坐起身,忍着腹部的疼痛,拔掉手背上的针头,踉跄着下床。他的书包就放在床尾的椅子上。他记得书包的夹层里,有一个父亲淘汰给他的旧款MP3,自带USB接口,可以读取U盘!

他颤抖着手,翻出那个落满灰尘的MP3,又颤抖着将那个黑色的U盘插了进去。小小的屏幕亮了起来,显示出读取的进度条。

时间在死寂的病房里仿佛凝固了。只有周屿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缓慢移动的进度条,手心全是冷汗。

终于,读取完成。屏幕上显示出U盘里唯一的文件:一个没有命名的文本文档。

周屿用颤抖的手指,按下了打开键。

屏幕上,瞬间跳出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不是日记。

不是随笔。

更像是一份……冰冷而详尽的记录。

“11月7日:林浩指使王强(高三7班)在男厕所堵截,言语侮辱,威胁‘离沈晞远点’,否则‘见一次打一次’。未动手。”

“11月12日:放学路上,林浩及校外人员张彪(绰号‘刀疤’,无业,住城西棚户区)尾随至惠民巷口,试图拉扯书包,被挣脱。张彪曾因抢劫入狱一年。”

“11月18日:林浩在食堂故意撞翻餐盘,污言秽辱骂,提及母亲病情及‘出去卖’。围观者众,无人制止。监控位置:食堂东侧三号柱上方。”

“11月25日:公告栏张贴欠费单事件。拍摄到林浩黄毛跟班李强(高一9班)于下午4:50分左右靠近公告栏,形迹可疑。侧脸照片(附件1)。”

“12月1日:收到匿名短信:‘你妈快死了,钱凑够了吗?晚上‘好再来’后巷,有人想‘帮’你。’ 号码:137XXXXXXXX(已查,黑卡)。”

“12月3日(昨晚):便利店后门,林浩、张彪、李强三人围堵,持械(疑似甩棍),意图明确。周屿出现。冲突升级。林浩扬言‘下次弄死你们’。”

……

一条条,一桩桩!

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经过、关键证据(照片附件编号)、甚至对校外人员背景的调查!

记录得极其详尽、冷静、条理清晰!像一份冰冷的案情卷宗!

周屿的瞳孔剧烈地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握着MP3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要拿不稳!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这不是简单的记录!这是一份证据链!一份沈晞在沉默中,用她自己的方式,一点一滴收集起来的、关于林浩所有欺凌和威胁的铁证!

她不是逆来顺受!她不是只会沉默和握刀!她在暗中记录着一切!她在收集反击的武器!她像一只潜伏在暗夜里的猎手,冷静地观察着,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机会!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看到沈晞握刀时更加震撼!周屿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都在崩塌重组!他一直以为她是无助的、被动的、需要他拯救的羔羊!可实际上……她一直在战斗!用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冰冷而决绝的方式!

“赎罪?”

“省省吧。”

“别找我。”

她冰冷拒绝的话语,此刻有了全新的、令人心悸的含义!她不需要他自以为是的“救赎”!她早已在用自己的方式战斗!他的靠近,他的冲动,他的“保护”,在她精心构筑的复仇计划里,可能只是碍事的绊脚石!是打草惊蛇的蠢行!

所以,废弃教室里,她留下“别找我”,是警告他远离,别破坏她的计划?

所以,昨晚便利店后门,她看到他被打倒时,眼神里是冰冷的愤怒,是对他搅局的厌烦?

所以,她最后那空洞绝望的泪水,不仅仅是因为被逼到绝境,更是因为……她精心准备的、孤注一掷的反击,被他这个蠢货彻底打乱了?!

巨大的愧疚、无地自容的羞耻和一种更深沉的、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周屿的全身!他像个在台上卖力表演、却发现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个笑话的小丑!

他死死地盯着MP3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睛!扎进他的灵魂!

“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而愤怒的低吼,终于从周屿紧咬的牙关里迸发出来!他猛地扬起手,想要将这个揭露了他所有愚蠢和自大的MP3狠狠砸碎!

但手扬到半空,却硬生生地停住了。

他看到了MP3屏幕上,那份记录的最后一行。

不是关于林浩。

字迹似乎更加用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被掩盖的挣扎:

“周屿:动机不明。行为模式:过度关注,刻意接近,疑似……赎罪心理?危险等级:待评估。建议:远离。”

远离。

又是远离。

但这一次,这两个冰冷的字眼,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周屿心中某个锈死的锁!

赎罪心理?她看出来了!她一直都知道!知道他重生者的身份?知道他所有笨拙行为背后的愧疚根源?

危险等级:待评估。

建议:远离。

她把他列入了需要警惕的名单。不是因为他是林浩那样的恶徒,而是因为……他的“赎罪”行为,在她精密而危险的计划里,是不可控的、可能带来毁灭性后果的“危险”!

巨大的冲击让周屿浑身冰冷,僵在原地。手中的MP3仿佛有千钧重。他像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沈晞那双能看透灵魂的眼睛前,所有的伪装和自以为是的动机都被剖析得清清楚楚!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母亲提着热水瓶走了进来。看到周屿拿着MP3,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地站在床边,吓了一跳:“小屿!你怎么下床了?!快躺下!你手上的针呢?!”她放下热水瓶,急忙过来扶他。

周屿像是没听见,他猛地转过身,动作牵扯到伤口也浑然不觉,声音嘶哑急切,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妈!我的书包!快!把书包给我!”

母亲被他吓到了,手忙脚乱地把椅子上的书包递给他。

周屿一把抢过书包,疯狂地翻找起来!书本、卷子、文具盒……被他胡乱地扔在地上!他终于在书包最底层的夹缝里,摸到了那个硬硬的小铁盒!

那是他重生那天,慌乱中塞进去的、装着所有“家当”的铁皮糖盒!里面是他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和压岁钱,还有……还有他重生前,三十岁生日时,那个早已被他遗忘在角落的、装着几张百元钞票的旧钱包!

他颤抖着手,打开铁盒。里面是皱巴巴的纸币和硬币,还有那个磨损的旧钱包。他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摊在惨白的被单上。几张一百的,几十块的,还有一堆零碎的硬币。他像个疯狂的赌徒,一遍遍地清点着。

一百……两百……三百七十五块六毛……加上旧钱包里的五百多……

总共:九百八十二块三毛。

九百八十二块三毛。

距离沈晞母亲的十八万六千三百七十五块五毛二,是天文数字般的鸿沟。

距离他父亲下岗后家里需要的开支,是杯水车薪。

这点钱,什么也改变不了。

周屿看着被单上那堆可怜巴巴的纸币和硬币,又看了看MP3屏幕上沈晞那份冰冷决绝的记录,最后那句“危险等级:待评估。建议:远离。”像最后的审判。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绝望、自嘲和深不见底疲惫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他颓然地跌坐在床边,手里还死死攥着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那个冰冷的MP3。

“小屿……你这是……怎么了?”母亲看着他失魂落魄、状若疯癫的样子,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担忧,眼泪又涌了上来,“你别吓妈啊……钱的事……妈再想办法……你爸他……他出去找活了……你别急……”

周屿没有回答。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被单上那堆象征着无能的纸币,看着MP3屏幕上沈晞那洞察一切的文字。他像个被彻底缴械的俘虏,连挣扎的念头都生不出来了。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流逝。母亲默默地收拾着被他扔在地上的书本,无声地抹着眼泪。病房里只剩下点滴管里液体滴落的轻微声响,和他自己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病房里没有开灯,光线变得昏暗。

周屿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被单上散落的那些东西:皱巴巴的纸币、冰冷的MP3、还有……那只被他慌乱中从口袋里掉出来的、小小的糖纸千纸鹤。

纸鹤落在惨白的被单上,那点褪色的斑斓色彩,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微弱,却又格外……刺眼。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光滑而脆弱的糖纸翅膀。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极其微弱地,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泛起了一丝涟漪。

糖纸……

沈晞收集糖纸……

折千纸鹤……

他猛地抬起头!黯淡的眼底,骤然亮起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芒!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不顾身上的疼痛,再次疯狂地翻找起那个铁皮糖盒!他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硬币叮当作响!终于,在盒子的最底层,他摸到了几张同样色彩斑斓、但被他随意丢弃的、包过水果糖的糖纸!

他颤抖着手,拿起那几张同样印着卡通图案的糖纸。又拿起那只沈晞留下的纸鹤。他仔细地对比着,观察着。

然后,在昏暗的光线下,在母亲惊愕不解的目光中,他开始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模仿着那只纸鹤的折法,试图将手中新的糖纸,也折成一只同样的千纸鹤。

他的手指因为紧张和不熟练而微微颤抖。糖纸很滑,不易定型。他折歪了,翅膀不对称。他拆开,又小心翼翼地重新折。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糖纸上。他全神贯注,仿佛在进行着世界上最重要的工作。

母亲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笨拙地、近乎偏执地折着那只小小的纸鹤,看着他脸上从未有过的、混杂着痛苦、挣扎和一丝微弱希冀的复杂神情,眼泪无声地滑落,却不敢出声打扰。

终于,一只歪歪扭扭、翅膀还有些不对称的糖纸千纸鹤,在他汗湿的掌心诞生了。虽然粗糙,但能看出雏形。

周屿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只自己折的、粗糙的纸鹤,和沈晞留下的那只精巧的纸鹤,并排放在了一起。

一只是她留下的,承载着谜团和或许微弱的信号。

一只是他折的,粗糙而笨拙,却倾注了他此刻所有无法言说的情感和……决心。

他看着这两只并排放在惨白被单上的糖纸千纸鹤。一只精致,一只粗糙。一只来自她冰冷的世界,一只出自他无能的双手。

昏暗中,那点微弱的、斑斓的色彩,仿佛成了这绝望病房里唯一的光源。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彻底沉入墨色的夜空。那双原本黯淡绝望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沉淀,在凝聚。

不再是冲动的愤怒,不再是自怨自艾的愧疚。

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带着破釜沉舟意味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