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附着在鼻腔深处,即使出院两天,周屿每一次呼吸,都感觉那股冰冷的、宣告着无力的气息仍在肺叶里盘旋。胃部的隐痛成了背景音,提醒着他那场惨败的代价。父亲的下岗通知书被母亲小心地收在五斗橱最底层,像一颗沉默的炸弹,每一次拉开抽屉取东西,那无形的压力都让狭小的客厅更加逼仄。
课间操的喧嚣从操场方向隐约传来,隔着紧闭的窗户,显得遥远而不真实。周屿没去。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后背挺得笔直,像一根被强行钉在原地的木桩。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教室前方那个空置的座位。
沈晞的座位。
桌面空荡,连一片纸屑都没有留下,干净得像她从未存在过。桌洞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周屿的指尖在裤缝上无意识地捻着,仿佛还能触摸到口袋里那个冰冷坚硬的U盘轮廓。那份名为“远离”的冰冷评估报告,像一根毒刺,日夜不停地扎在他的神经末梢。
“赎罪?”
“省省吧。”
“危险等级:待评估。建议:远离。”
她的声音,她的判断,冰冷精准,反复回响。每一次回想,都让他如坐针毡,一种混合着无地自容和巨大不甘的灼烧感在胸腔里蔓延。他以为自己带着前世的记忆归来,是命运的补偿者,是她的守护骑士。可现实给了他最响亮的耳光——在她精密而残酷的自救蓝图里,他只是一个需要被排除的、碍手碍脚的不稳定因素。
“喂,周屿!”
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张强那张带着点傻气的圆脸凑了过来,嘴里还叼着半根油条,含糊不清地问:“发什么呆呢?脸还疼不?我说你也真够倒霉的,摔个跤都能摔成这副德行?”他显然把周屿脸上的青紫和身上的不适归咎于一个拙劣的借口。
周屿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还行。”声音干涩嘶哑。他无法解释,也不想解释。真相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更无法与任何人分享。
“真没事?”张强狐疑地打量着他过于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深重的乌青,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沈晞的空位,压低声音,“哎,你说沈晞到底咋回事?这都请几天假了?班主任问起来,班长就说家里有事……神神秘秘的。”
周屿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家里有事……那十八万六千三百七十五块五毛二像一串烧红的数字,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落在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那些熟悉的公式和符号,此刻却像扭曲的密码,完全无法进入大脑。
“不知道。”他生硬地回答,拿起笔,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笔尖戳破了纸张。
张强碰了个软钉子,撇撇嘴,注意力很快被前排女生的八卦吸引了过去。周屿松了口气,但那股沉重的窒息感并未消散。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不是U盘,而是那个小小的铁皮糖盒。指尖触碰到里面并排放着的两只糖纸千纸鹤——沈晞那只精巧的,和他那只笨拙歪扭的。光滑微凉的触感,像黑暗中唯一一点微弱而固执的光。
下课铃尖锐地响起,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周屿像被惊醒,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尚未痊愈的腹部和肋下的伤处,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湿了额角。他咬紧牙关,强忍着,目光却像钉子一样,牢牢锁定在沈晞的座位上。
等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周屿才像做贼一样,拖着依旧疼痛的身体,一步步挪到那个空座位前。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他环顾四周,确认没人注意,才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潜入深不见底的寒潭,缓缓弯下腰,将手伸进了那个幽深的桌洞。
指尖最先触到的,不是预想中的课本或试卷,而是一片……粗糙、冰冷、带着棱角的触感。
周屿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掏了出来。
是半块红砖。
棱角分明,沉甸甸的,沾满了灰白色的粉尘和干涸的、暗褐色的……污迹。那污迹的形状,像极了凝固的血点。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周屿拿着那块砖头,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这是……凶器?还是……某种警告?林浩?!
他强压下翻涌的惊骇和愤怒,颤抖着手,继续在桌洞里摸索。指尖又触到了别的东西。几张揉成一团、又被小心展开抚平的……糖纸。和他口袋里那些一样,印着褪色的卡通图案。还有……更多的、用同样糖纸折成的千纸鹤!
不是一只,两只……而是一小堆!
周屿小心翼翼地将它们都掏了出来。大概有十几只,有的精致些,有的和他折的那只一样歪歪扭扭,甚至有些翅膀都没折好,显出折纸人当时的心烦意乱。这些小小的纸鹤被随意地堆在桌洞角落,像一堆被遗弃的、色彩斑斓的垃圾。
他捏起一只翅膀没折好的纸鹤,糖纸上除了原本的图案,还用极细的笔尖,在空白处写满了密密麻麻、几乎无法辨认的微小数字。
不是算式。
更像是……毫无规律的、狂乱的涂鸦。像某种濒临崩溃时,无意识的发泄。
周屿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深夜蜷缩在废弃教室角落的沈晞,在极致的疲惫和绝望中,一遍遍机械地折着纸鹤,用这种看似幼稚的行为,对抗着内心汹涌的黑暗和压力。那些狂乱的数字涂鸦,是她无声的尖叫。
桌洞深处似乎还有东西。周屿的手指碰到了冰冷的金属,还有粗糙的塑料外壳。他掏出来一看,瞳孔再次收缩!
是一个老旧的、屏幕很小的诺基亚手机,电池被抠掉了。还有……一个廉价的、塑料外壳的MP3播放器,同样没有电池。
没有电池……
为什么要藏起没有电池的电子设备?
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周屿!是为了防止被定位?!防止被监听?!她到底在防备谁?林浩?还是……更可怕的东西?
巨大的担忧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惧感瞬间淹没了周屿!他感觉自己触碰到了沈晞那个冰冷世界更深处、更危险的冰山一角!他手忙脚乱地将那块沾着可疑污迹的砖头、那堆散乱的糖纸和千纸鹤、还有那两件没有电池的电子设备,一股脑地塞回沈晞的桌洞深处,仿佛那是会烫手的烙铁。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周屿像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身!
是陈璐。她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拿着她的拍立得相机,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好奇和……不易察觉的忧虑的表情。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周屿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的手,又扫过沈晞的桌洞。
“你……在找什么?”陈璐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闪烁。
周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强作镇定地直起身,挡住了桌洞:“没什么。东西掉了。”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微微的颤抖出卖了他。
陈璐显然不信。她咬了咬下唇,像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她还是往前凑近了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周屿……我知道你担心她。我……我昨天下午,在‘好再来’网吧门口……又看见她了。”
又是“好再来”!周屿的神经瞬间绷紧!“她怎么样?”
“看着……比上次还糟。”陈璐的眉头紧紧皱着,脸上带着真实的担忧和后怕,“瘦得都快脱形了,风一吹就能倒的样子。脸色白得像鬼……不,比鬼还吓人。眼睛一点神都没有,直勾勾的。”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她没进网吧,就在门口那条黑黢黢的小巷子口站着,像是在等什么人……等了很久。”
“等谁?”周屿的声音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不知道。”陈璐摇摇头,“天都快黑了,才有个男的从巷子里出来……不是林浩他们那伙的,看着年纪大不少,穿个黑夹克,头发有点长,遮着眼睛,叼着烟,流里流气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周屿的心猛地一沉!沈晞在接触校外不明身份的危险人物?!为了钱?!
“然后呢?”他的声音干涩无比。
“那男的……凑近沈晞,好像说了什么,还……还伸手想拍她的肩膀!”陈璐的脸上露出厌恶和恐惧,“沈晞躲开了!躲得特别快!然后……她好像从书包里拿了个什么东西……用报纸包着的,方方正正的,不大……塞给了那个男的!”
用报纸包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U盘?还是……其他证据?
周屿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结合桌洞里那个没有电池的手机和MP3,一个可怕的推测逐渐成形——沈晞在交易!用她收集到的某些东西,换取她急需的东西?钱?还是……某种保护?
“那男的接了东西,掂量了一下,又跟沈晞说了几句,才晃晃悠悠地走了。”陈璐继续说着,声音有些发颤,“沈晞……她一直站在原地,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她放在身侧的手,攥得死死的……感觉……感觉特别绝望。”
绝望……
这个词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在周屿的心上。比愤怒,比恐惧,更让人窒息。
陈璐看着周屿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脸色,犹豫了一下,像是下定了决心,飞快地从她那个印着卡通图案的帆布包里掏出一样东西,迅速塞到周屿手里。
“这个……给你。”她的声音又快又低,带着一丝慌乱,“我……我当时躲在对面的小卖部后面,太害怕了……没敢拍清楚正脸……你……你自己看吧!别让人知道是我拍的!”说完,她像受惊的兔子,转身就跑,消失在教室门口涌进来的人流中。
周屿摊开手心。是一张拍立得相纸。小小的方形,带着显影后特有的微微湿气。
他走到窗边,借着外面明亮的光线,低头看去。
照片有些模糊,对焦不准,显然是在极度紧张和光线不足的情况下抓拍的。
背景是那条熟悉的、充斥着涂鸦和污渍的昏暗小巷口。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浅灰色连帽卫衣的瘦削身影站在巷口的光影交界处,帽檐压得很低,正是沈晞。她的身影在照片里显得那么单薄,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片。
在她面前半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穿着黑色皮质夹克的男人。照片只拍到了男人的小半边侧脸和背影。侧脸线条粗粝,下巴上似乎有些胡茬,嘴里叼着的烟头在昏暗光线下亮着一个模糊的红点。他的身形比沈晞高大不少,带着一种街头混混特有的、懒散又充满压迫感的姿态。
男人的一只手正伸向沈晞的方向,似乎刚刚完成了某种交接。而沈晞的一只手还微微抬着,似乎刚刚松开什么东西。
照片最刺眼的部分,是男人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那只手里,赫然握着一个东西——一把折叠起来的多功能瑞士军刀!锋利的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冷硬的寒光!
虽然照片模糊,虽然只有侧影,但那把刀的形状,周屿在医院见过!在便利店后门那场混战中见过!正是沈晞用来抵住自己脖子的那把!
沈晞的刀……在那个男人手里!
她不仅给了对方东西……连她最后的防身武器也交了出去?!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灭顶般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周屿!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照片上那个男人握着刀的姿态,带着一种掌控猎物般的随意和威胁!沈晞孤零零地站在他面前,像一只被拔光了所有尖刺、彻底暴露在猛兽獠牙下的幼兽!
她到底在做什么?!
她把自己逼到了何等绝境?!
“周屿!发什么愣?上课了!”数学老师的呵斥声在门口响起。
周屿猛地回神,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将那张滚烫的拍立得照片塞进裤兜深处。他低着头,脚步虚浮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那张模糊照片带来的冲击,远比U盘里冰冷的文字更加直观,更加残酷地撕开了沈晞世界的帷幕。
整整一节课,周屿都像一尊泥塑木雕。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讲解着三角函数,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那些符号和公式,像天书一样从他眼前飘过,完全无法进入大脑。他的眼前反复闪回的,是桌洞里的半块砖头、散乱的千纸鹤、没有电池的手机和MP3、照片里沈晞单薄绝望的身影、还有那个男人手中反射着寒光的刀……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认知,终于穿透了连日来的混乱和自怨自艾,像一把淬火的匕首,狠狠扎进了他的意识深处:
沈晞不需要他的“救赎”,她需要的是“盟友”。
一个能真正理解她的绝望、她的计划,并且有能力、有决心陪她一起下地狱的盟友。
而他,周屿,一个自以为是的重生者,一个连自己家都顾不好的废物,拿什么去当这个盟友?
钱。力量。能改变现状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他什么都没有。只有口袋里那可怜的九百八十二块三毛,和一身尚未痊愈的伤。
巨大的无力感再次像冰冷的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又去摸口袋里的铁皮糖盒,指尖用力地捻着里面那两只小小的纸鹤。
放学铃声如同救赎。周屿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拖着疼痛的身体,只想快点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胃部的隐痛又开始加剧,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腹腔里搅动。他低着头,步履沉重地走出校门,踏上那条回家的路。
刚拐进自家那条老旧居民楼的小巷口,一个熟悉而佝偻的身影就映入眼帘。
是父亲。
他正蹲在巷子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脚边放着一个沾满灰白色泥浆的、鼓鼓囊囊的编织袋。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沾满污渍的旧工装,头发被灰尘染成了灰白色,脸上是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努力掩饰却依旧藏不住的愁苦。
看到周屿,父亲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牵动了脸上深刻的皱纹,显得更加苦涩。他扶着膝盖,有些吃力地站起身。
“小屿……放学了?”父亲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
“爸。”周屿看着父亲这副模样,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注意到父亲扶着膝盖起身时,眉头因为疼痛而紧紧皱了一下。“您……这是去哪了?”
“哦,没啥。”父亲摆摆手,故作轻松,弯腰去提那个沉重的编织袋,动作明显有些吃力,“找了个零活,给人搬搬材料,打打下手……力气活,不费脑子。”他试图拎起袋子,但手臂的肌肉明显在颤抖。
周屿立刻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从父亲手里接过那个沉重的编织袋。入手猛地一沉!粗糙的编织袋表面摩擦着他的手掌,里面硬邦邦的东西硌得他生疼,一股浓重的灰尘和水泥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我帮你提。”周屿的声音低沉。
父亲愣了一下,看着儿子脸上尚未褪尽的青紫和眼底深重的阴影,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再拒绝,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沉重。
父子俩沉默地走在狭窄的楼梯上。沉重的编织袋压在周屿的肩上,每一步都牵扯着腹部的伤处,带来尖锐的刺痛。汗水瞬间浸湿了他的鬓角和后背。他咬着牙,一声不吭。父亲默默地跟在后面,脚步声沉重而拖沓。
回到家,周屿将编织袋放在狭窄的玄关。母亲从厨房探出头,看到丈夫和儿子一身的灰土和疲惫,眼圈又红了,赶紧去倒水。
父亲一屁股坐在小马扎上,脱掉沾满泥浆的解放鞋,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袜子已经磨破了洞,露出磨得发红的脚后跟。他捶了捶酸痛的后腰,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尘埃气息的浊气。
周屿没去接母亲递过来的水,他的目光落在父亲脚边那个敞开的编织袋上。袋口露出几件同样沾满泥浆、磨损严重的工具——一把短柄的铁锹,一把磨秃了尖角的洋镐。还有……几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边缘卷起的纸。
他蹲下身,捡起那几张纸。
是几张复印的招工启事。
“急招小工!日结!工地搬砖、运料!要求:有力气,能吃苦!年龄18-50岁!工资:100元/天!
“XX物流中转站夜班分拣员!工作时间:晚10点-早6点!工资:80元/晚!要求:动作快,不偷懒!
“城南废品回收站招杂工!按斤计价!量大管饱!……”
一行行粗黑的大字,像冰冷的秤砣,沉甸甸地砸在周屿的心上。这些印在劣质纸张上的、充斥着汗水和尘土气息的工作,就是父亲下岗后,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所能找到的“出路”。
一百块一天。
八十块一晚。
按斤计价……
周屿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纸,粗糙的触感摩擦着他的指尖。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坐在小马扎上、佝偻着背、默默捶着腰的父亲。昏黄的灯光下,父亲花白的头发,深刻如沟壑的皱纹,还有那双被生活磨砺得粗糙不堪、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像一幅无声的、却极具冲击力的油画,狠狠地撞进他的瞳孔!
前世,他三十岁,为996的甲方疲于奔命,猝死重生。
这一世,他十七岁,父亲却已为了这个家,提前佝偻了脊梁,去扛那日结一百的水泥袋!
九百八十二块三毛……杯水车薪。
沈晞的十八万……天文数字。
父亲佝偻的背影……近在咫尺的沉重现实。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酸楚、愧疚和某种破釜沉舟决心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周屿心中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自怨自艾!他死死地攥紧了手中那几张招工启事,粗糙的纸张边缘几乎要割破他的掌心。
钱。
力量。
改变。
没有从天而降的馅饼,没有凭空出现的金手指。想要抓住什么,想要改变什么,只能靠这双手!这副尚未长成、却已伤痕累累的身躯!
他缓缓站起身,将那几张沾着父亲汗水和灰尘的招工启事,小心地叠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他走到父亲面前,蹲了下来。
在父亲和母亲错愕的目光中,周屿伸出手,拿起地上那双沾满泥浆、磨损严重的解放鞋旁边,另一双同样破旧、但码数小一些的旧解放鞋——那是他初中上劳动课时穿过的。
他低着头,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坚定地开始系鞋带。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爸,”周屿的声音低沉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明天周六。工地……还招人吗?我跟你一起去。”
母亲手里的水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捂着嘴,眼泪汹涌而出。
父亲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随即是深重的痛楚和心疼!他看着儿子脸上尚未褪尽的青紫,看着他挺直的、却明显带着伤痛的脊背,看着他笨拙地系着那双旧鞋……
“小屿!你胡说什么!你伤还没好!你还是个学生!那是你能干的活吗?!”父亲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周屿系好了鞋带,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底的乌青深重,但那双眼睛里,却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迷茫、绝望和自嘲。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一种被现实磨砺出的、破釜沉舟的决绝。像两块沉在寒潭深处的黑曜石。
“我能干。”他平静地回答,声音不大,却像钉子一样楔进这狭小空间里凝滞的空气,“沈晞能扛的,我也能扛。”
他没有解释沈晞是谁,没有解释他为什么要扛。他只是陈述了一个冰冷的事实。然后,他站起身,不再看父母惊痛的眼神,拖着依旧疼痛的身体,一步步走进了自己那间狭小的卧室。
房门轻轻关上。
客厅里,只剩下母亲压抑的啜泣声,父亲沉重的、带着尘埃气息的叹息,还有地上那滩碎裂的玻璃渣和水渍,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而破碎的光。
卧室里,周屿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缓缓闭上了眼睛。口袋里,那两张糖纸千纸鹤隔着薄薄的布料,贴着他的皮肤,像两颗微弱却固执跳动的心脏。而另一只口袋里,那几张粗糙的招工启事,则像沉重的船锚,将他牢牢地钉在了这片名为“现实”的、冰冷坚硬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