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筒子楼还沉在墨汁般的黑里。周屿被胃里那只无形的手生生攥醒,钝痛像背景噪音一样顽固。他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被窗外路灯映出的一小块惨白的光斑,听着隔壁父亲压抑的、带着痰音的咳嗽,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死寂的墙壁。
九百八十二块三毛。那点钱像秤砣,坠在心口。
他掀开带着潮气的薄被,动作牵扯着肋下和腹部的旧伤,疼得他吸了口凉气。黑暗中,他摸索着套上那件洗得发硬、袖口磨出毛边的旧T恤,然后是那条同样老旧、膝盖处微微发白的运动裤。最后,是昨天被他系好鞋带、摆在床边的旧解放鞋。脚伸进去,硬邦邦的鞋底硌着脚心,一股陈年的汗味和尘土气直冲鼻腔。
客厅里,昏黄的灯泡亮着。父亲已经起来了,同样穿着那身沾着昨日泥点的旧工装,正就着咸菜,沉默地喝着碗里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母亲背对着他们,在水池边洗着昨晚摔碎的碗茬,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抹着泪。
“爸。”周屿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父亲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低低“嗯”了一声,把桌上另一碗几乎没几粒米的粥往他面前推了推。“吃点,垫垫。”
粥是温的,喝下去却像冰水滑过喉咙。周屿埋着头,几口扒拉完,碗底干净得能当镜子照。胃里的钝痛似乎被这点温热暂时压下去一些,又被一种更沉重的、名为现实的东西填满。
父子俩沉默地出门。凌晨的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筒子楼外的小巷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又长又单薄,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工地很远。坐的是最早一班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公交车。车厢里充斥着汗味、烟味、劣质早餐味和浓重的睡意。周屿被挤在一个散发着浓烈狐臭的胖子身边,胃里又开始翻搅。他死死抓住头顶的横杆,指尖用力到发白,强迫自己不去看窗外飞速倒退的、还沉睡在黑暗中的城市轮廓。
一个多小时后,公交车在一个尘土飞扬的路口停下。这里像是城市的伤疤,巨大的蓝色铁皮围挡圈起一片喧嚣的狼藉。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水泥灰、钢铁锈蚀和柴油尾气的混合气味,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搅拌机的怒吼、钢筋碰撞的脆响、塔吊运作的吱嘎声、还有各种口音的粗犷吆喝——瞬间将人吞没。
“跟紧我。”父亲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几乎被淹没在噪音里。他熟门熟路地走向一个挂着“工头办公室”破牌子的铁皮棚子。棚子门口蹲着几个同样穿着破旧工装、皮肤黝黑粗糙的男人,捧着大号搪瓷缸子,呼噜噜地喝着什么,眼神麻木地扫过跟在父亲身后的周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工头是个四十多岁、脖子快跟脑袋一样粗的胖子,穿着件沾满油污的皮夹克,正唾沫横飞地对着手机吼着什么。父亲等他吼完,才凑上前,脸上挤出谦卑甚至有点讨好的笑容:“王工头,这……这是我儿子,小屿,今天也来……想跟着干点活,您看……”
王工头那双绿豆眼上下打量着周屿,像在掂量一块猪肉的斤两。“多大?有十八没?细皮嫩肉的,能干个啥?”他的目光扫过周屿脸上尚未完全褪尽的青紫,眉头皱得更深,“身上有伤?可别死老子工地上!”
“没……没伤!就是……就是摔的!早好了!他……他有的是力气!”父亲急忙辩解,声音急切,“搬砖!运灰!啥都能干!工钱……工钱按小工算就行!八十!八十一天!”父亲几乎是喊出来的,生怕工头拒绝。
王工头又盯着周屿看了几秒,那眼神像带着倒刺的刷子。周屿挺直了脊背,迎着他的目光,没躲闪,也没说话,只是抿紧了唇,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有力气”。
“行吧行吧,”王工头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去那边领个安全帽!丑话说前头,干不了趁早滚蛋,别耽误老子事!摔了碰了,医药费自己掏!”
“哎!谢谢王工头!谢谢!”父亲连声道谢,拉着周屿就往旁边堆放杂物的角落走。
安全帽是橘黄色的,塑料壳子,边缘裂了道口子,里面衬着的带子油腻腻、汗津津的,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酸馊气。周屿忍着胃里的翻腾,把它扣在头上。帽檐有点歪,视线被遮住了一小片。
开工。
周屿被分到的第一项任务,是跟着一辆小翻斗车,从搅拌站把和好的水泥砂浆运到正在砌墙的楼下。
搅拌机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钢铁怪兽,轰鸣着吐出灰黑色的、粘稠的浆体。翻斗车一斗装满,周屿和另一个精瘦黝黑、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一起,推着沉重的车把,沿着坑洼不平、撒满碎石和钢筋头的临时道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几十米外的作业点挪。
车子死沉!装满湿砂浆的翻斗车,重量远超他的想象。脚下的路又软又烂,车轮随时可能陷进去。周屿咬紧牙关,身体前倾,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车把上。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酸痛,被安全帽带子勒着的额头开始冒汗。每推一步,腹部的旧伤都像被钝器狠狠撞击一次,牵扯着肋下也传来尖锐的刺痛。汗水很快浸透了T恤的后背,凉飕飕地贴在皮肤上,又被工地的灰尘糊上一层。
一趟。两趟。三趟……
每一次推动,每一次颠簸,都像在榨干他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胃里的钝痛在剧烈的体力消耗下开始加剧,变成一种带着灼烧感的绞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大口喘着气,喉咙干得像着了火,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浓重的水泥灰,呛得他直咳嗽,肺管子火辣辣地疼。
“小子!用腰!别光使胳膊!”旁边推车的中年汉子看他摇摇晃晃、脸色惨白的样子,忍不住粗声提醒了一句,声音也被淹没在噪音里。
周屿想点头,脖子却僵硬得厉害。他试着按照提醒,把力量沉到腰腿,感觉稍微好了一点,但代价是腰背的酸痛瞬间加剧。汗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终于把一车砂浆推到指定地点,工人们用铁锹飞快地卸料。周屿扶着车把,大口喘着粗气,感觉肺要炸开。卸完料的空车轻了不少,推回去的路上稍微轻松些,但双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他瞥见父亲在不远处,正和几个人一起,将沉重的预制板用绳索吊起,抬上更高的作业层。父亲佝偻着背,脖子上青筋暴起,每一次用力,脸上的皱纹都痛苦地扭曲着。
那画面像根针,狠狠扎进周屿疲惫不堪的心脏。他猛地低下头,不再看,只是更用力地抓紧了车把,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粗糙的硬茧里。
时间在重复的机械劳动和身体的极限痛苦中缓慢爬行。太阳升起来了,毫无遮拦地炙烤着这片尘土飞扬的土地。安全帽里闷得像蒸笼,汗水顺着鬓角、脖子不停地往下淌,在沾满水泥灰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泥沟。手臂早已麻木,腰背的酸痛深入骨髓,腹部的绞痛成了持续不断的煎熬。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浓重的灰尘味。
中午的休息号子吹响时,周屿感觉自己已经快散架了。他几乎是拖着两条腿,挪到堆放杂物的阴凉角落里,背靠着冰冷的铁皮围挡滑坐下去。摘下安全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工人们三三两两席地而坐,拿出自带的饭盒。大多是馒头咸菜,或者硬邦邦的烙饼。空气里弥漫着汗臭、脚臭和廉价食物的味道。周屿掏出母亲给他准备的饭盒——两个白面馒头,夹着点咸菜丝。他毫无胃口,胃里像塞满了滚烫的石头,又沉又痛。但他强迫自己咬下去,干涩的馒头渣噎在喉咙里,他用力地往下咽,喉结艰难地滚动。
“小子,新来的?以前没干过这活吧?”旁边一个胡子拉碴、露着一口黄牙的老工人啃着馒头,含糊地问。
周屿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嘿,细皮嫩肉的,遭这罪干啥?念书多好!”老工人摇摇头,语气里带着点过来人的唏嘘,“这钱啊,是拿命换的!你看老周,”他指了指远处同样疲惫坐着的父亲,“多拼!还不是为了家里那张嘴!”
周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父亲坐在一块预制板上,低着头,捧着个搪瓷缸子喝水,肩膀塌陷着,像一座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像。那佝偻的背影,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默默地啃着馒头,水泥灰混着汗水咸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九百八十二块三毛。一百块一天。他需要干十天。十天,才能攒够一千块。距离沈晞的十八万六千三百七十五块五毛二,是浩瀚无边的绝望。距离改变父亲的困境,杯水车薪。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再次将他淹没,比身体的疲惫更让人窒息。他闭上眼,靠在冰凉的铁皮上,只想就这么睡过去。
下午的活更重。他被调去跟着卸一车刚刚运到的红砖。巨大的卡车后斗打开,小山一样的红砖带着尘土倾泻下来。周屿和其他几个工人排成一排,用带着厚手套的手,飞快地将砖头从砖垛上搬下来,码放到旁边的板车上。每块砖都沉甸甸的,棱角粗糙。手套很快就被磨破了口子,粗糙的砖面摩擦着掌心,火辣辣地疼。灰尘呛得人睁不开眼,汗水流进眼睛,更是涩痛难忍。
重复。机械地重复。弯腰,抱起几块砖,直腰,搬到板车上,码好。再弯腰……腰背的肌肉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次直腰都伴随着眼前发黑。腹部的绞痛在持续的弯腰直腰动作中变成了尖锐的撕裂感,汗水顺着额角大颗大颗地往下滴,砸在滚烫的红砖上,瞬间蒸腾起一小缕白烟。
世界仿佛缩小到只剩下眼前这堆无穷无尽的、冰冷的红色砖块。耳朵里灌满了砖块碰撞的“哐啷”声、工头的吆喝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意识在剧烈的痛苦和麻木的重复中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突兀的、带着明显恶意和优越感的哄笑声,像冰锥一样刺破了工地的喧嚣,猛地扎进周屿混沌的意识里。
“哟!这不是咱们的周大学霸吗?怎么着,体验生活来了?这身行头,啧啧,挺专业啊!”
周屿猛地抬起头,汗水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几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林浩!
他穿着一身簇新的、印着巨大英文logo的白色运动服,脚上是锃亮的限量版球鞋,头发用发胶抓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嘲讽笑容。他身边跟着那两个染着黄毛和红毛的混混跟班,同样穿着光鲜,抱着膀子,眼神里充满了戏谑和鄙夷,像看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打量着满身泥污、狼狈不堪的周屿。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周屿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在原地,手里还抱着几块沉重的红砖。巨大的羞辱感像滚烫的岩浆,瞬间冲上头顶,烧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脸上的汗水混着灰尘,黏腻腻的,让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示众的小丑。他下意识地想躲,想藏起自己这副肮脏狼狈的模样,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滚烫的地面上,动弹不得。
周围的工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好奇又有些畏缩地看着这几个明显与工地格格不入的“少爷”。父亲也看到了,他猛地站起身,脸上闪过一丝惊怒,下意识地就想冲过来。
“浩哥,你看他那样儿!跟泥坑里滚出来的猪似的!”黄毛指着周屿,声音尖利刺耳,引来红毛一阵放肆的哄笑。
“体验生活嘛!理解理解!”林浩双手插在运动裤兜里,慢悠悠地踱着步,皮鞋踩在满是尘土和碎石的地面上,发出“咯吱”的声响,与周围的劳保鞋格格不入。他走到周屿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像打量一件垃圾一样扫过周屿沾满水泥灰的破旧衣服、磨破的手套、被汗水浸透贴在额上的头发,最后落在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沾满红砖粉末的手上。
“怎么?家里揭不开锅了?周大孝子亲自出来搬砖养家?”林浩的嘴角勾起一抹刻薄的弧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周围每一个竖起耳朵的工人耳中,“啧,真可怜。要不要哥几个发发善心,赏你几块?” 他说着,还真从崭新的运动裤口袋里摸出几个亮闪闪的一元硬币,像逗弄路边的野狗一样,作势要往周屿脚边丢。
“哈哈哈哈!”黄毛红毛笑得更加夸张,前仰后合。
周围的工人有的皱眉,有的露出敢怒不敢言的神色,更多的则是麻木地别开了脸。父亲脸色铁青,拳头攥得死紧,却被旁边的老工友死死拉住,低声劝着什么。
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像火山一样在周屿胸腔里咆哮!血液疯狂地涌向四肢百骸,烧得他浑身颤抖!他死死地盯着林浩那张写满恶意的脸,恨不得扑上去用手里沉重的砖头砸烂它!胃部的绞痛在这一刻被强烈的情绪刺激得更加尖锐,像有把烧红的刀子在腹腔里搅动!他咬紧牙关,牙齿咯咯作响,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几乎要将手里沉重的砖块捏碎!
不能冲动!不能!
他一遍遍在心里嘶吼。这里是工地!动手的后果他承担不起!父亲承担不起!沈晞……
沈晞的名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暂时压住了那燎原的怒火。他不能给林浩任何借口,在这里,在父亲面前,把事情闹得更大!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林浩那令人作呕的视线,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几块沉重的红砖狠狠地、一块接一块地砸在旁边的板车上!发出沉闷而响亮的“哐!哐!哐!”声!砖块碎裂的粉末溅起,扑了他一脸。
然后,他像一头发疯的、沉默的蛮牛,再次弯下腰,双手深深地插入那堆小山似的红砖里,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抱起更多、更沉的砖块!汗水混着灰尘从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砸在滚烫的砖面上。他不再看林浩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团肮脏的空气,只是拼命地、机械地重复着搬砖的动作,用这近乎自虐的体力消耗,来对抗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屈辱和愤怒!
“操!哑巴了?装什么硬骨头?”黄毛被周屿这无视的态度激怒了,上前一步就要推搡。
“行了。”林浩懒洋洋地伸手拦住黄毛,脸上那恶意的笑容反而更深了。他看着周屿那副拼命干活、把自己当牲口使唤的样子,眼神里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一种更深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
“让他搬。”林浩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轻慢,“搬砖多好,锻炼身体,体验生活嘛。”他慢悠悠地踱开两步,目光却像毒蛇的信子,依旧黏在周屿汗流浃背、微微颤抖的背影上。“不过周屿,提醒你一句,”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丝清晰的威胁,“有些地方,不是你这种泥腿子该来的。有些人,也不是你这种货色能碰的。离不该你惦记的东西远点,不然……”
他没有说完,只是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冷笑,那笑声像冰渣子,刮过周屿的耳膜。
林浩带着他那两个跟班,像巡视完领地的狮子,大摇大摆地穿过满是尘土和工人的作业区,走向工地另一边几栋已经封顶、明显是高档住宅的楼宇方向,大概是去“视察”他家投资的产业了。留下身后一片压抑的沉默和无数道复杂的目光。
周屿依旧在搬砖。一块,又一块。手臂酸痛得仿佛要断掉,腰背麻木得失去了知觉,腹部的绞痛从未停止。汗水像小溪一样在他布满灰尘的脸上冲刷,留下纵横交错的沟壑。但他没有停。仿佛只有这沉重的、冰冷的砖块,才能压住他心底那头咆哮的野兽,才能让他暂时忘记那蚀骨的屈辱和绝望。
直到一个有些熟悉、带着点怯懦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王……王工头,今天的……今天的工钱……”
周屿的动作猛地一滞!这个声音……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就在离他堆放砖块不远的地方,靠近搅拌站的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一个瘦小得几乎要被旁边巨大的水泥罐车阴影吞没的身影,正微微佝偻着背,站在那个王工头面前。她穿着一身极其不合身的、沾满灰白色水泥浆的肥大工装,裤脚和袖口都高高地卷了好几道,露出细瘦得惊人的手腕和脚踝。头上同样扣着一顶脏兮兮的橘黄色安全帽,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
但周屿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浅灰色连帽卫衣的领口,从宽大工装的领口露出来一小截!
那过分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肩背线条!
那低垂着头时,露出的、一小段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后颈!
沈晞!
周屿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巨大的震惊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手里的砖块“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但他毫无所觉,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在工地上干活?!搬水泥?!
王工头正不耐烦地翻着一个油腻腻的小本子,嘴里骂骂咧咧:“催什么催!还能少了你的?!八十!拿着!”他粗鲁地从腰间一个鼓鼓囊囊的脏兮兮腰包里,抽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看也没看,随手甩了过去。
那几张沾着油污和汗渍的纸币,飘飘荡荡,像几片枯叶,落在了满是灰尘和泥浆的地上。
沈晞的身体极其细微地僵了一下。她低着头,看着地上那几张纸币,没有立刻去捡。宽大的工装袖口下,那双细瘦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攥成了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微微地颤抖着。
周围有几个离得近的工人看到了这一幕,有人撇撇嘴,有人摇摇头,但没人说话。麻木,或者说是习以为常。
周屿感觉一股血气猛地直冲脑门!比刚才面对林浩的羞辱更强烈的愤怒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冲过去!但沈晞接下来的动作,让他再次僵在了原地。
只见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慢慢地弯下了腰。动作牵扯着宽大的工装,勾勒出她瘦削得几乎只剩骨头的脊背线条。她伸出那只同样沾满水泥灰、细瘦得不像话的手,没有戴手套,就那么直接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将地上那几张肮脏的纸币,一张一张地捡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捡拾什么易碎的珍宝。每捡起一张,都小心地用手指掸掉上面沾着的尘土和泥点,然后才叠好,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整个过程,她没有说一句话。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都没有。只有那顶压得低低的安全帽下,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唇线,和那双攥得死紧、指节发白的手,泄露着一种深不见底的隐忍和……绝望的平静。
捡完最后一张纸币,她直起身,依旧低着头,将那几张被攥得皱巴巴、却异常珍重的钱,小心地塞进了工装内里一个隐蔽的口袋。然后,她默默地转身,像一道无声的、灰色的影子,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工地另一个堆放着沙石的角落走去。那里,似乎还有没卸完的水泥袋在等着她。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朝周屿这边看过来一眼。仿佛他,和周围这喧嚣的工地,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
周屿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看着她瘦小的身影,淹没在巨大的工程机械和扬起的漫天灰尘里,看着她走到那堆小山似的水泥袋旁,吃力地弯下腰,试图去搬动一袋几乎有她半人高的沉重水泥……
胃部的绞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腹腔里疯狂穿刺搅动!剧烈的疼痛混合着巨大的震惊、难以言喻的心疼和一种灭顶般的无力感,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意志!
“呃……噗!”
一股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猛地冲上喉咙!周屿再也忍不住,猛地弯下腰,一大口暗红色的鲜血,混杂着胃液和未消化的食物残渣,狠狠地喷溅在脚下沾满水泥灰和红砖粉末的肮脏地面上!
刺目的猩红,在灰白的地面上迅速晕染开来,像一朵狰狞而绝望的花。
剧烈的呕吐感和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周屿眼前彻底一黑,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前栽倒!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的最后一瞬,他模糊的视线里,似乎看到不远处沙石堆旁,那个搬水泥的瘦小身影,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安全帽微微抬起了一点点,帽檐下,一道冰冷得如同淬火寒冰的目光,穿透了弥漫的灰尘,像锋利的刀片,短暂地、毫无温度地扫过了他倒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