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甬道尽头的黑暗里,连同那铁血征伐的冰冷气息一起被吞噬。洞窟中残留的死寂却更加粘稠沉重,如同凝固的沥青,裹挟着每一个人的呼吸。老头那破锣嗓子最后那句“天要变了”,如同沉重的铅块,砸在陆砚刚刚被骨碑深处微光温暖些许的心湖,激起压抑的涟漪。
他靠着冰冷的岩壁,身体的剧痛在灵魂被微光滋养后显得不那么尖锐,却依旧如影随形。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仿佛还能触碰到拾荒僧递来的那块粗糙陶片,“忘”字沉寂的意志已融入意识深处,带来一种奇异的、风雨欲来前的短暂平静。
老头抱着胳膊,在岩壁旁烦躁地踱了两步,浑浊的眼珠不时扫过沉默伫立的拾荒僧和那口源炁稀薄的字源井,深壑的皱纹里拧着化不开的忧虑和一丝…对未知的忌惮。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精力,重重地哼了一声,破锣嗓子带着浓浓的疲惫:“他娘的…管不了那么多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老子先睡一觉!”说罢,他竟真的靠着岩壁滑坐下去,乱糟糟的头往油腻的袍领里一缩,片刻间就响起了沉闷的鼾声。那鼾声在死寂的洞窟里显得格外突兀,却又透着一股末世之下近乎麻木的随性。
拾荒僧那覆盖着厚重灰白陶甲的庞大身躯,如同亘古不变的界碑,依旧沉默地伫立在井边。面具额心巨大的“忘”字,在幽蓝苔藓光芒下幽暗沉寂,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忘字碑界”从未发生。但陆砚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冷陶甲下的“视线”,此刻正稳稳地落在自己身上。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拾荒僧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陆砚心中了然。是时候了。萤被血征令强制带走,老头陷入麻木的沉睡,书冢内短暂的“平静”之下,危机如同蛰伏的毒蛇。他需要力量,需要尽快稳固灵魂的创伤,需要挖掘骨碑深处那点永恒微光的力量!而这一切的关键,就在字源井深处!
他深吸一口气,强撑着剧痛未消的身体,用右臂死死撑住冰冷的岩壁,一点点将自己挪起来。新生的筋骨在动作时发出细微的呻吟,胸腹的贯穿伤传来沉闷的抽痛,但那份源自骨碑深处微光的坚韧感支撑着他,让他最终稳稳地站直了身体。他看向拾荒僧,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茫然和恐惧,只剩下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
拾荒僧覆盖着陶甲的头颅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随即,他庞大的身躯动了。动作依旧僵硬、缓慢,如同生锈的古老机械被重新启动。他没有走向井口,而是转身,朝着字源井后方、那面嶙峋陡峭、布满垂挂钟乳石和发光苔藓的岩壁走去。
陆砚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顿地跟上。
拾荒僧在岩壁一处毫不起眼的凹陷前停下。那凹陷被几根粗壮的、滴着水珠的钟乳石遮挡,若非走近细看,极易忽略。他覆盖着粗糙陶甲的右手缓缓抬起,巨大的手掌摊开,掌心对着那处凹陷的岩壁中心。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沉寂波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无声地从拾荒僧掌心扩散开来!那波动并非源炁,而是一种纯粹的、吸纳一切能量与波动的“忘”之意志!
随着这股沉寂波动的扩散,那处凹陷的岩壁表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开始荡漾起奇异的涟漪!坚硬的岩石在涟漪中变得模糊、透明!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幽深黑暗的洞口,如同沉睡的巨兽张开咽喉,无声无息地显露出来!
洞口边缘流淌着水波般的光纹,隔绝了内外气息。一股比井口浓郁百倍、却又更加内敛、更加古老的源炁气息,如同沉睡了万载的巨龙吐息,从洞内深处隐隐透出!这气息纯净、厚重,带着一种孕育万物的原始生机,与洞窟中弥漫的腐朽和湮灭感截然不同!
孕炁之腔!字源井真正的核心!源炁诞生的源头!
拾荒僧收回手掌,那荡漾的涟漪瞬间平复,洞口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他没有进去,只是侧过巨大的陶甲身躯,让开了道路,面具额心的“忘”字幽暗沉寂,如同无声的邀请。
陆砚站在洞口前,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洞口内涌出的浓郁源炁气息如同温暖的潮汐,冲刷着他疲惫的身体和灵魂,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感和渴望。背后脊柱深处的骨碑更是传来前所未有的温热脉动,如同饥饿的婴儿嗅到了乳汁的气息!洛书之影对这孕炁之腔的渴望,比字源井强烈百倍!
他不再犹豫。求生的本能和对力量的渴望压倒了所有疑虑。他深吸一口那浓郁纯净的源炁气息,弯下腰,忍着身体各处的剧痛,一步踏入了那片幽深黑暗的洞口!
穿过洞口光纹的瞬间,仿佛穿过了一层冰冷的水膜。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回归母体般的温暖和包容感瞬间将他包裹!外界的腐朽气息、湮灭感、还有那沉重的压抑感,瞬间被彻底隔绝!
眼前并非绝对的黑暗。
这是一个奇异的、巨大的、如同心脏心室般的天然腔体。腔体呈不规则的球形,内壁并非岩石,而是某种温润如玉、散发着柔和乳白色光晕的奇异材质,如同活物的内壁!无数细密的、如同血管般的暗金色纹路在这玉质内壁上蜿蜒流淌,散发出精纯的源炁波动!
腔体内部,氤氲蒸腾着浓郁到化不开的、如同液态黄金般的源炁雾气!这雾气不再是井口处那种稀薄斑斓的状态,而是凝练、厚重、充满了澎湃的生机!它们如同有生命般缓缓流淌、旋转,在腔体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缓慢搏动着的、由纯粹液态源炁构成的“核心”!每一次“核心”的搏动,都带动整个腔体的玉壁微微震颤,散发出更加浓郁的生命气息!
这里…就是源炁的子宫!是字源井真正的生命之源!
陆砚贪婪地呼吸着,每一次呼吸都如同饮下最纯净的生命琼浆!浓郁精纯的源炁无需引导,便自发地顺着他全身的毛孔、口鼻涌入体内!身体的剧痛在这澎湃生机的冲刷下飞速缓解!断裂的骨头传来新生的麻痒,胸腹的伤口被温和地滋养、愈合!连灵魂深处那些被撕裂的缝隙,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加固!
更让他惊喜的是,背后脊柱深处的骨碑,在这浓郁源炁的浸润下,如同久旱逢甘霖的巨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温热光芒!骨碑表面那些流转的暗金色符文清晰浮现,贪婪地吞噬着涌入的源炁!之前因强行承载《禹贡》而消耗的力量,正在飞速恢复!骨碑内部,《禹贡》的山川地理气息与洛书之影的星辰道韵,在这精纯源炁的滋养下,如同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共鸣愈发和谐、稳固!
而最关键的,是意识深处那点永恒温暖的微光!在孕炁之腔这浓郁源炁的刺激下,那点微光骤然变得明亮、活跃!它如同一个微型的漩涡,主动牵引着涌入陆砚体内的精纯源炁!这股被微光“提纯”过的源炁,比外界涌入的更加精粹,带着一种滋养灵魂本源的神奇力量,如同最温柔的刻刀,精准地修复着他意识壁垒的每一道细微裂痕,加固着他精神的核心!
陆砚几乎要沉醉在这无与伦比的滋养之中。他缓缓盘膝坐下,就在那缓缓搏动的液态源炁“核心”不远处。他闭上眼,不再刻意引导,只是彻底放开身心,如同婴儿般毫无保留地接纳着这来自生命源头的馈赠。身体在愈合,灵魂在修复,骨碑在壮大…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与背后那洛书之影的联系,在这浓郁源炁的浸润下,变得更加紧密、更加…清晰!
然而,就在他完全沉浸在孕炁之腔的滋养,意识也沉向骨碑深处那片破碎龟甲星海,试图更靠近那点永恒微光之时——
异变陡生!
他眉心上方,那无形的《禹贡》山川印,毫无征兆地灼热起来!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尖锐冰冷的意念,如同沉睡的毒蛇被惊醒,猛地从那山川印深处爆发出来!
这股意念并非源自《禹贡》本身,而是…一道被巧妙隐藏、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暗金色符文!这符文极其微小,形如一只冰冷的、紧闭的眼睛!此刻,这只“眼睛”在孕炁之腔浓郁源炁的刺激下,如同嗅到了血腥的鲨鱼,骤然睁开!
嗡!
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无尽贪婪和洞悉意味的窥探感,如同无形的探针,瞬间从那睁开的“眼睛”中刺出!它无视陆砚的意志,无视孕炁之腔的隔绝,无视空间的距离,疯狂地扫描、记录着陆砚体内发生的一切——骨碑吞噬源炁的异象!《禹贡》山川与星辰道韵的共鸣!甚至…试图穿透那层意识屏障,窥探骨碑深处那片破碎星海和那点永恒微光的秘密!
书蠹的监控!他竟然在强行烙印《禹贡》时,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陆砚的灵魂深处,种下了这道如同“眼睛”般的监控符文!
“呃啊——!”陆砚猝不及防,只觉得灵魂如同被冰冷的毒针刺穿!剧烈的撕裂感和被彻底窥视的恐惧感瞬间淹没了他!意识深处那点永恒微光剧烈地波动起来,传递出强烈的警示!背后的骨碑更是爆发出愤怒的嗡鸣!洛书之影那苍茫的意志被彻底激怒!它绝不允许任何存在窥探它的核心秘密!
轰!
一股苍茫、厚重、带着镇压万古意志的磅礴气息,猛地从骨碑中爆发出来!瞬间压向眉心那道冰冷的“眼睛”符文!试图将其强行封闭、碾碎!
然而,那道“眼睛”符文极其狡猾且坚韧!它如同附骨之疽,在洛书之影意志镇压的瞬间,竟化作一道极其凝练的暗金流光,猛地缩回《禹贡》山川印深处,利用《禹贡》烙印本身作为掩护,死死蛰伏起来!同时,一股更加冰冷、更加粘稠、带着书蠹那非人意志的窥探感,如同跗骨之蛆,死死锁定着陆砚的灵魂波动和骨碑的异常反应,源源不断地将信息传递出去!
孕炁之腔外,字源井畔。
一直如同石像般沉默伫立的拾荒僧,那覆盖着厚重陶甲的巨大身躯猛地一震!面具额心巨大的“忘”字,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幽暗光芒!那光芒并非刺目,却带着一种吸纳一切、沉寂一切的恐怖意志!
他覆盖在陶甲下的头颅猛地转向孕炁之腔的入口方向!那冰冷面具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玉质内壁和翻滚的源炁雾气,“看”到了腔内陆砚的异状,更“看”到了那道被激活的、属于书蠹的冰冷“眼睛”!
“哼!”
一声如同闷雷般、蕴含着无边怒意的低吼,直接在陆砚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炸响!是拾荒僧!
伴随着这声低吼,一股浩瀚无垠、仿佛能承载万物归墟的沉寂意志,如同无形的怒涛,瞬间穿透孕炁之腔的壁垒,狠狠轰入陆砚的眉心——目标直指那道蛰伏在《禹贡》山川印深处的冰冷“眼睛”!
【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