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指尖离开粗糙陶片的瞬间,那“忘”字沉寂的意志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只留下灵魂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厚重与清凉。陆砚收回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陶土的颗粒感。他抬起眼,目光越过沉默如山岳的拾荒僧陶甲背影,落在洞窟幽暗的角落。老头浑浊的眼珠里惊疑未消,深壑的皱纹拧成了疙瘩;萤熔金的瞳孔中,复杂的审视如同暗流涌动,最终沉淀为一片冰冷的沉寂。

陆砚没有言语。刚才意识沉入“忘字碑界”的震撼,那片龟甲破碎的星海,星海深处那一点永恒温暖的微光,以及“忘”之沉寂与“书”之承载那奇异的交融…这一切太过宏大,太过匪夷所思,如同烙印在灵魂上的天启,根本无法用言语描述。他只是对着拾荒僧那毫无表情的冰冷面具,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这微小的动作,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洞窟压抑的寂静。

“哼!”老头最先反应过来,破锣嗓子发出一声带着浓浓忌惮和不解的冷哼。他浑浊的目光在陆砚和拾荒僧之间来回扫视,像是要把两人看穿。“哑巴僧…你给这小子灌了什么迷魂汤?那块‘忘’渣子…哼!”他似乎想说什么狠话,但目光触及拾荒僧那沉默厚重、额心“忘”字幽暗的陶甲身影时,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烦躁地咂了咂嘴,抱着胳膊走到一边,不再看他们。

萤熔金的眼瞳在陆砚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他眼中读出些什么。但陆砚的眼神深处,除了尚未完全褪去的震撼和一丝新生的坚定,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她最终移开视线,重新望向那口源炁稀薄的字源井,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冽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该做的做了,该看的看了。新碑仔,记住你的差事。‘朽字坡’,以后归你管。”

归我管?陆砚心头一沉。不是搬运,是“管”?这意味着他不仅要亲手挑选“祭品”,还要管理那些在书骸中麻木蠕动的拾荒者?管理那些被遗忘、被榨干、只剩躯壳的“清道夫”?一股沉重的压力瞬间取代了刚刚升起的那点希望。

“井要活,人才能活。”萤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公式。她不再停留,转身,拖着依旧虚弱疲惫的身体,朝着通往她休憩之处的幽暗甬道走去,焦黑的斗篷下摆拂过潮湿的岩石,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洞窟里只剩下陆砚、沉默的拾荒僧、靠在一旁岩壁上闭目假寐(或者说生闷气)的老头,以及那口无声翻滚着稀薄雾气的字源井。

背后的骨碑传来温热的脉动感,眉心《禹贡》山川印的沉稳感依旧清晰。陆砚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混合着源炁残余、焦糊湮灭气息和书籍腐朽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他拖着依旧剧痛沉重的身体,走到离井口稍远些的一块相对平整的岩石旁,靠着冰冷的岩壁缓缓坐下。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尖叫,精神和灵魂刚刚经历的巨大冲击带来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闭上眼,努力平复着翻腾的思绪,意识却不由自主地沉向背后脊柱深处,沉向那温热的骨碑脉动之源。

黑暗中,那片由无数巨大破碎龟甲构成的浩瀚星海再次浮现。暗金色的符文如同活物在龟甲裂痕间流淌、明灭。这一次,他不再被动的“看”,而是尝试着将一丝微弱的意识,如同修复师最轻柔的触手,小心翼翼地探向星海深处——探向那一点永恒温暖的微光。

近了…更近了…

那点微光依旧遥远,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安的力量。它像黑夜中的灯塔,像寒冬里的炉火,像…灵魂深处最本源的锚点。当陆砚的意识终于“触碰”到那点微光的边缘时——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顺着那意识构建的脆弱联系,缓缓流淌而来!这股暖流并非物理的温度,而是一种纯粹的精神抚慰,一种对存在本身的确认和滋养!

瞬间,陆砚感觉灵魂深处那因“承字之刑”和“焚书喂井”而撕裂的伤口,被这股暖流轻柔地包裹、浸润!如同干涸龟裂的大地迎来了久违的甘霖!疲惫感如同冰雪消融,被撕裂的意识壁垒在这股温和而坚定的力量滋养下,竟开始极其缓慢地弥合、加固!眉心《禹贡》山川印的沉重感也在这股暖流的冲刷下,变得更加内敛、沉稳,仿佛真正融入了他的精神本源!

有效!这光点…能修复灵魂的创伤!能稳固他的意识!

陆砚心中剧震!如同在无尽的黑暗中抓住了一根真正的救命稻草!他贪婪地汲取着那点微光传递而来的温暖滋养,如同沙漠中的旅人痛饮甘泉。身体的剧痛依旧存在,但精神的疲惫和灵魂的撕裂感却在飞速消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坚韧感,正在这滋养中悄然滋生!

然而,就在他沉浸在这新发现的希望源泉中时——

“嗯?!”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刺骨警觉的冷哼,如同冰锥般刺入陆砚的意识!

是萤的声音!

陆砚猛地从意识沉潜的状态中惊醒!他睁开眼,只见萤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出现在洞窟入口的甬道处!她并未走远!此刻,她熔金的眼瞳正死死盯着洞窟顶部的某个方向,瞳孔深处燃烧着前所未有的锐利光芒!那光芒并非之前战斗时的炽白,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强烈戒备的熔金色!她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毫无血色,仿佛感应到了某种极度危险的临近!

“怎么了?”靠在岩壁上的老头也被惊醒,浑浊的眼珠瞬间睁开,里面睡意全无,只剩下老狼般的警觉。他顺着萤的目光望向洞窟顶部,那里只有垂挂的发光苔藓和嶙峋的钟乳石。

一直如同石像般沉默的拾荒僧,那覆盖着厚重陶甲的巨大身躯,也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覆盖在陶甲下的头颅缓缓抬起,面具额心那个巨大的“忘”字,在幽蓝的光线下似乎流转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微光。他覆盖着陶甲的手指,无声地蜷握成拳。

洞窟里的气氛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连字源井中稀薄翻滚的雾气,都似乎凝滞了一瞬!

萤没有回答老头,她熔金的眼瞳死死盯着洞顶的虚空,仿佛在穿透厚重的岩石,感知着书冢之外的世界。她宽大的焦黑书页斗篷无风自动,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杀伐之气从她身上弥漫开来。

下一秒——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丝帛被无形之力撕裂的声音,在洞窟顶部幽暗的空间中响起!

紧接着,一点刺目的赤红色光芒,如同燃烧的陨星,毫无征兆地从虚空中迸射出来!那红光并非火焰,而是一种纯粹的、由无数细小符文构成的能量流!它在空中急速盘旋、凝聚,瞬间化作一道巴掌大小、边缘燃烧着虚幻火焰的赤红符箓!

符箓之上,一个由纯粹能量勾勒而成、笔画凌厉如刀锋的暗金色大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散发着灼热、急迫、不容置疑的意志——

**【征】!**

征召令!

赤红的符箓悬浮在洞窟顶部,【征】字光芒流转,散发出强烈的能量波动和一种…铁血杀伐的战场气息!这气息与书冢内腐朽沉寂的氛围格格不入,如同冰冷的铁器投入了粘稠的泥沼!

“守夜人最高征召令?!”老头浑浊的眼珠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破锣嗓子第一次失去了刻薄,只剩下震惊和难以置信!“赤血符?!他娘的…外面出什么事了?!要动这玩意儿?!”

萤熔金的眼瞳死死盯着那道燃烧的赤红符箓,瞳孔深处剧烈收缩!她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刀锋!她显然认出了这符箓代表的含义!这绝非寻常任务!

赤血符箓在空中微微震颤,【征】字的光芒骤然锁定下方的萤!一股无形的、带着强制命令的意念流,如同冰冷的锁链,瞬间刺入萤的脑海!

陆砚看到萤的身体猛地一僵!熔金的眼瞳中瞬间爆发出刺目的光芒,那光芒中充满了惊怒、抗拒,以及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恐惧!她似乎在承受着符箓意念的巨大冲击!

“不…!”萤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带着痛苦和不甘的低吼!她熔金的眼瞳死死盯着那道符箓,周身的气息剧烈波动,那件焦黑的斗篷如同被狂风吹拂般猎猎作响!她在抗拒!抗拒这道强制征召!

然而,赤血符箓【征】字的光芒愈发炽烈!散发出的强制意志如同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萤的精神!她熔金的眼瞳中,那抗拒的光芒在符箓强大的意念冲击下,如同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正在被强行压制!

“萤…”陆砚下意识地低呼出声,挣扎着想站起来。他虽然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能清晰地感受到萤此刻承受的巨大痛苦和那符箓散发出的、令人心悸的恶意!

“别动!”老头厉声喝道,浑浊的眼珠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枯瘦的身体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死死盯着那道赤红符箓和正在挣扎的萤。“是‘血征令’!最高级别的强制征召!违逆者…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

陆砚的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他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萤的挣扎越来越微弱。她熔金的眼瞳中,那最后一丝抗拒的光芒终于彻底熄灭,化为一片冰冷的、带着死寂的服从。她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反抗的力气,只剩下沉重的枷锁。

赤血符箓【征】字的光芒缓缓收敛,那股恐怖的强制意念也随之减弱。符箓化作一道赤红流光,“嗖”地一声没入萤的眉心!

“呃!”萤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金纸,连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她眉心处,一点赤红色的火焰印记一闪而逝,随即隐没在皮肤之下,只留下一种冰冷的束缚感。

她缓缓抬起头,熔金的眼瞳再次看向陆砚、老头和拾荒僧。但这一次,那眼瞳中再无之前的复杂情绪,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如同出鞘利刃般的决绝与…死寂!

“任务…”萤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般的冰冷质感,仿佛从遥远的战场传来。“…目标确认。即刻执行。”

话音未落,她猛地转身!焦黑的斗篷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不再有丝毫犹豫,不再有半分停留!她的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鬼魅,瞬间消失在通往书冢上层的甬道之中!速度之快,与她之前的虚弱判若两人!只留下洞窟中弥漫的铁血征伐气息和她最后那句冰冷的宣告!

洞窟里,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压抑。

陆砚僵立在原地,看着萤消失的甬道入口,如同看着一扇通往地狱的门扉被骤然关上。赤血符箓的强制征召、萤眼中最后那抹死寂的服从、还有那冰冷的“任务”二字…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刚刚被骨碑光点温暖的心房。

书冢之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什么样的任务,需要动用最高级别的“血征令”?萤…被征召去做什么?

“他娘的…”老头破锣般的嗓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和浓重的忧虑。“血征令…多少年没见这鬼东西了…外面…怕是要翻天了…”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沉默伫立的拾荒僧,又落在脸色苍白、眼神中残留着震惊与忧虑的陆砚身上,深壑的皱纹里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凝重。

“新碑仔…”老头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一丝警告。“看见了吧?书冢这口破棺材,也不是什么安稳地界!想活命,想保住背上那老鬼…光会喂井,可不够!”他枯瘦的手指,意有所指地点了点陆砚的眉心,那里,《禹贡》山川印在骨碑深处那点微光的滋养下,沉稳内敛。

“赶紧把你那点魂儿养利索了!”老头的目光扫过陆砚,又瞥了一眼那口源炁稀薄的字源井,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沉默如山岳的拾荒僧和他面具额心那个巨大的“忘”字。

“这书冢的天…怕是…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