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蠹…嘿嘿嘿…”
老头那破锣嗓子发出的、如同夜枭般难听的笑声,带着赤裸裸的恶意和幸灾乐祸,在弥漫着焦糊湮灭气息的洞窟里回荡。那笑声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陆砚刚刚经历“焚书喂井”、灵魂被撕扯一角的残破意识。他僵立在字源井边,右手还残留着皮典冰冷封面和竹简断裂茬口的触感,指尖却是一片麻木的冰凉。胃里翻涌的酸涩和灵魂深处的空洞感,比身体的剧痛更加蚀骨。
“想活命,想让井活,想让背上那老鬼不饿肚子…以后这‘焚书喂井’的活儿,就是你的差事了!”
老头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陆砚摇摇欲坠的意志上。焚书…喂井…这就是他存在的意义?一个行走的、挑选祭品然后亲手将其投入毁灭的祭司?文明的掘墓人?
“干得好了…说不定哪天,你也能像书蠹那老虫子一样,找个舒服的罐子把自己装起来,当个‘书蠹’呢!嘿嘿嘿…”
当个书蠹!像那个覆盖着几丁质外壳、以刀臂掠夺文字、视生命为容器的怪物?!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和冰冷的愤怒猛地窜起,瞬间压过了灵魂的空洞!陆砚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老头那张刻薄邋遢的脸!他想怒吼,想质问,想将这满心的悲愤与绝望砸在这张令人憎恶的脸上!
然而,就在他情绪即将爆发的刹那——
嗡!
一直如同亘古石像般沉默伫立在井口另一侧的拾荒僧,那覆盖着厚重灰白陶甲的庞大身躯,极其突兀地、却又异常精准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沉重的金属脚掌踏在潮湿的岩石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声响!整个洞窟似乎都随着这一步微微震颤了一下!字源井中稀薄的雾气翻滚加剧!
这一步,不偏不倚,恰好挡在了陆砚与老头之间!如同横亘的一道灰白色山脉!将那老头刻薄的视线和陆砚即将喷发的怒火,硬生生隔断!
老头那破锣般的笑声戛然而止!浑浊的眼珠猛地眯起,如同被惊动的毒蛇,锐利的目光瞬间钉在拾荒僧那覆盖着巨大陶土面具的头颅上!面具额心,那个笔画古拙的“忘”字,在幽蓝的苔藓光芒和源炁雾气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幽暗、沉寂,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萤熔金的眼瞳也骤然收缩,带着一丝惊疑和警惕,看向那突然动作的拾荒僧。
陆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心神一震,沸腾的怒火被强行打断,化作一片愕然。他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巨大陶甲背影。那厚重的、布满划痕和凹坑的灰白陶甲,散发着冰冷、沉重、如同亘古山岳般的气息。一种莫名的、难以形容的感觉从心底升起——这个沉默的守卫,似乎在…阻止他?
洞窟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字源井中雾气翻滚的微弱“汩汩”声,以及陆砚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
拾荒僧覆盖在陶甲下的头颅,极其缓慢地转向陆砚。那冰冷面具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陶土,落在了陆砚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陆砚的眉心上方——那无形的《禹贡》山川印位置!
紧接着,在陆砚惊愕的目光注视下,拾荒僧那覆盖着粗糙陶甲的巨大右手,缓缓抬了起来。那动作异常僵硬,如同锈蚀的机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巨大的陶掌摊开,掌心向上,缓缓递到了陆砚的面前。
掌心中,并非武器,也非工具。
而是一块巴掌大小、边缘极其不规则的灰白色陶片。陶片表面粗糙,布满细密的裂痕和岁月的侵蚀痕迹,颜色与拾荒僧身上的陶甲如出一辙。陶片中心,一个同样由陶土凸起塑造而成、笔画古拙的“忘”字,赫然在目!
这陶片…是拾荒僧面具额心那个巨大“忘”字的微缩版?!
陆砚完全愣住了。他看看拾荒僧掌心那块粗糙的陶片,又看看对方面具额心那个巨大的“忘”字,最后茫然地看向拾荒僧那毫无表情的冰冷面具。什么意思?给他这块陶片?做什么?
老头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拾荒僧掌心的陶片,又看看拾荒僧毫无表情的面具,深壑的皱纹里第一次露出了极其凝重的神色,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他破锣般的嗓子压得极低,如同野兽的低吼:“哑巴僧!你想干什么?!”
拾荒僧对老头的质问置若罔闻。他覆盖在陶甲下的身躯如同山岳般纹丝不动,只是那只摊开的巨大陶掌,又极其坚定地、朝着陆砚的方向,往前递了递。粗糙的陶片静静躺在掌心,那个小小的“忘”字,在幽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一种沉寂、厚重、仿佛能吸纳一切情绪与记忆的奇异气息。
萤熔金的眼瞳在拾荒僧、陶片和陆砚之间飞快扫过,脸色变幻不定。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嘴唇微动,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陆砚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完全不明白拾荒僧的意图。但对方那如山岳般挡在他身前的身影,以及此刻掌心递出的陶片,都传递出一种绝非恶意的信息。是某种指引?还是…庇护?
他犹豫着,看着那块粗糙的陶片。背后脊柱深处的骨碑,在拾荒僧靠近后,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共鸣感,仿佛两块同源的磁石在相互吸引。而眉心上方那无形的《禹贡》山川印,在陶片“忘”字气息的笼罩下,似乎也传来一丝奇异的…安抚感?
鬼使神差地,陆砚伸出了完好的右手。指尖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迟疑,轻轻触碰到了拾荒僧掌心那块粗糙的陶片。
触感冰凉,坚硬,带着陶土特有的颗粒感。当指尖与陶片接触的瞬间——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洪流般的冰冷意志,瞬间从陶片上的“忘”字中爆发,顺着陆砚的指尖,狠狠冲入他的脑海!
陆砚感觉自己的意识如同被投入了万载冰河的漩涡!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彻底的剥离与沉寂!眼前的一切景象——幽蓝的洞窟、翻滚的源炁井、老头刻薄的脸、萤熔金的眼瞳、拾荒僧巨大的陶甲身影——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瞬间扭曲、破碎、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绝对的、令人心悸的黑暗!
不,并非纯粹的黑暗。
在这片意识沉沦的黑暗虚空中,一块巨大无比、顶天立地的灰白色石碑,如同开天辟地的界碑,巍然矗立!
石碑的材质与拾荒僧的陶甲如出一辙,粗糙、厚重、布满岁月侵蚀的裂痕和无数细小的撞击凹坑。它沉默地伫立着,散发出一种亘古的、吸纳一切、遗忘一切的沉寂气息。
石碑的正面,一个巨大到难以想象的“忘”字,占据了几乎整个碑面!那字并非雕刻,更像是陶土本身自然凝聚而成,笔画古拙、雄浑、苍劲,每一笔都如同干涸的河床,蕴含着岁月的沧桑与万物的归宿!它散发着一种无法抗拒的意志——遗忘!消解!归于沉寂!
然而,就在陆砚的意识被这巨大的“忘”字意志冲击得几乎要彻底沉沦、化为虚无的刹那——
他背后脊柱深处,那沉寂的骨碑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苍茫光芒!
一片同样巨大、布满玄奥裂痕的龟甲虚影,带着承载星河、运转宇宙的磅礴意志,轰然在陆砚濒临沉沦的意识空间里具现!龟甲虚影的中心,那由星辰轨迹构成的古老本源符文光芒万丈,如同黑暗宇宙中燃烧的恒星!
洛书之影!
龟甲虚影出现的瞬间,便与那顶天立地的“忘”字石碑形成了分庭抗礼之势!
一边是吸纳一切、消解一切的“忘”之意志!
一边是承载一切、运转一切的“书”之意志!
两种截然相反、却又仿佛同源而生的磅礴意志,在陆砚的意识虚空中轰然对撞!
没有声音,没有爆炸,只有纯粹意志层面的激烈交锋与相互湮灭!
陆砚的意识如同怒海狂涛中的一叶小舟,在这两股恐怖意志的夹缝中疯狂摇曳!他感觉自己要被撕裂了!一边是沉入永恒的遗忘深渊的诱惑,一边是被宇宙星辰运转同化为冰冷规律的恐惧!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崩溃的边缘——
那巨大的龟甲虚影猛地一震!中心星辰符文的轨迹骤然变幻!一股更加宏大、更加包容、仿佛能容纳万物生灭的古老道韵弥漫开来!
这股道韵并非对抗“忘”之意志,而是…包容!
它如同无垠的宇宙,包容着星辰的生灭,包容着文明的兴衰,也包容着…遗忘的必然!遗忘,本就是宇宙运转、文明更迭的一部分!如同星尘归于星云,如同落叶归于泥土!
随着这股包容道韵的弥漫,那顶天立地的“忘”字石碑散发出的沉寂意志,竟如同找到了归宿的溪流,不再狂暴地冲击、消解,而是开始缓缓地、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感,朝着龟甲虚影流淌而去!
那巨大的“忘”字,在龟甲虚影苍茫道韵的浸润下,似乎不再仅仅是冰冷的消解,反而呈现出一种…洗尽铅华、返璞归真的厚重感!如同大地承载万物,最终又归于沉寂的轮回!
两种意志的交锋渐渐平息,化为一种奇异的、深沉的交融。
就在这交融达到某个平衡点的瞬间——
陆砚的意识猛地一震!他感觉自己“穿透”了那巨大的“忘”字石碑!
石碑之后,并非虚空,而是一片难以想象的景象!
那是一片浩瀚无垠的、由无数碎裂的龟甲构成的“海洋”!每一块龟甲都巨大无比,上面布满了玄奥的裂痕,流淌着暗金色的、如同活物的符文!这些碎裂的龟甲在虚空中缓慢地漂浮、旋转、碰撞,每一次碰撞都激荡起无声的能量涟漪,如同星辰的呼吸!
洛书!破碎的洛书!
这里,似乎是洛书之影核心意志的具现之地!是它承载的、破碎的宇宙图景!
而在那片由破碎龟甲构成的“星海”深处,在那无数暗金符文流转的核心,一个极其微小、却散发着永恒不灭微光的点,静静悬浮着。
那光点…带着一种陆砚极其熟悉、却又无比遥远的温暖气息…那是…
母亲怀抱的气息?故乡泥土的气息?还是…灵魂深处最本源的、名为“自我”的锚点?
陆砚的意识不由自主地被那微小的光点吸引,如同飞蛾扑火般想要靠近!他想看清那是什么!他想抓住那一点微光!
然而——
“哼!”
一声如同惊雷般的闷哼,猛地在他意识深处炸响!
是拾荒僧的声音!并非通过听觉,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那声音带着一种强行中断的、不容置疑的意志!
轰!
眼前的景象——顶天立地的“忘”字石碑、浩瀚的破碎龟甲星海、那一点永恒微光——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琉璃,瞬间崩解、消散!
冰冷坚硬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陆砚的意识如同被从万丈高空狠狠拽回地面!他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依旧是字源井所在的幽蓝洞窟。空气里还残留着焦糊的湮灭气息。他依旧站在原地,右手食指的指尖,还停留在拾荒僧掌心那块粗糙的陶片之上,轻轻按着陶片中心的那个小小的“忘”字。
时间仿佛只过去了一瞬。
拾荒僧那覆盖着陶甲的巨大身躯,不知何时已经退回了原位,依旧如同沉默的石像般伫立在井边,仿佛刚才那一步的踏出、那陶片的递出,都只是陆砚的幻觉。面具额心巨大的“忘”字,幽暗沉寂。
老头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陆砚,又惊疑不定地扫过沉默的拾荒僧,深壑的皱纹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深深的忌惮。他破锣般的嗓子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如同野兽磨牙般的低哼。
萤熔金的眼瞳中光芒剧烈闪烁,显然也察觉到了刚才那一瞬间不同寻常的意志波动。她看着陆砚,又看看拾荒僧,最后目光落在陆砚指尖触碰的陶片上,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陆砚缓缓收回了手指。指尖离开陶片中心的“忘”字时,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静电般的剥离感。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又抬头,看向拾荒僧那毫无表情的冰冷面具。
刚才那一切…是幻觉?还是…真实?
不!绝不是幻觉!
意识深处,那顶天立地的“忘”字石碑带来的沉寂感尚未完全消散;洛书之影龟甲虚影与“忘”字意志交融带来的那种包容万物的宏大感依旧清晰;还有…那片破碎龟甲构成的浩瀚星海,以及星海深处那一点永恒不灭的微光…都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更重要的是,他眉心上方那无形的《禹贡》山川印,此刻传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稳感!仿佛那烙印的山川地理不再是无根浮萍,而是真正地、沉稳地“落”在了某片厚重的大地之上!连带着之前“承字之刑”带来的灵魂撕裂感和信息碎片冲击的余痛,都大大减轻了!
背后脊柱深处的骨碑,也传来一种奇异的、温热的脉动。不再是冰冷沉重的异物感,更像是一块与他血脉相连、承载着某种使命的基石。骨碑内部,《禹贡》的山川地理气息与洛书之影的星辰道韵,似乎形成了一种更加稳定、更加和谐的共鸣。
陆砚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老头那张写满惊疑不定的脸,扫过萤熔金眼瞳中复杂的审视,最后,定格在拾荒僧那覆盖着灰白陶甲、额心刻着巨大“忘”字的沉默身影上。
他明白了。
那块粗糙的陶片,那个小小的“忘”字,并非让他遗忘。
而是…一座桥。
一座通向洛书之影核心深处、通向那片破碎星海、通向那一点永恒微光的…桥!
而挡在他身前的那一步,那沉默如山岳的背影,是守护,也是…指引!
书蠹视他为罐子,老头视他为麻烦,萤视他为同路的工具…唯有这个沉默的拾荒僧,这个被称作“哑巴僧”的存在,似乎…在向他展示另一条路!
一条以“忘”为桥,通向“书”之核心,寻找那一点永恒微光的路!
陆砚攥紧了收回的右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陶片粗糙的触感和“忘”字沉寂的意志。他眼中的麻木和绝望,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第一次,荡开了一丝名为“方向”的涟漪。
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对着拾荒僧那沉默的陶甲背影,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洞窟里,死寂重新笼罩。只有字源井中稀薄的雾气,依旧在无声地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