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树洞的秘密像一颗裹着糖衣的药丸,甜味在舌尖化开后,留下一点微涩的回甘。陈默和晓晓心照不宣地守护着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仿佛守着两颗幼小心灵初次交汇时点燃的小小火种。然而,当午后的蝉鸣高亢到极致,巷弄里的烟火气袅袅升起,属于童年的另一个更为宏大的秘密——家,便以一种不容回避的姿态,展露了它最初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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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阳光带着灼人的重量,沉沉地压在青石巷低矮的屋顶上。空气里浮动着潮湿的煤灰味、晾晒衣物的皂角香,还有不知谁家飘出的炝锅葱花气息。陈默蹲在自家门口的水泥台阶旁,面前放着一个边缘磕掉好几块瓷的旧脸盆,里面泡着两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水龙头滴滴答答,在盆里溅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他搓得很用力,小小的肩膀随着动作微微耸动。肥皂泡粘在他细瘦的手臂上,阳光下折射出短暂而虚幻的七彩光晕。汗水沿着他鬓角滑落,在耳后留下一道湿痕。屋里很静,只有父亲沉重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传来,像破旧风箱在拉扯。

巷子那头传来清脆的笑闹。晓晓像只花蝴蝶似的跑出来,手里攥着一个彩色皮球,身后跟着邻居家的小胖墩。她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的连衣裙,两根羊角辫随着跑跳一甩一甩,阳光似乎格外偏爱她,在她周围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陈默!陈默!”她一眼看见台阶上埋头搓衣服的小小身影,脚步顿住了,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好奇地凑过来,“你在洗衣服呀?”

陈默没抬头,只是手上动作更快了些,几乎要把衣服搓出洞来,含糊地“嗯”了一声。水盆里浑浊的肥皂水映出他低垂的眉眼和抿紧的嘴唇。

晓晓蹲在他旁边,歪着头看他。她闻到浓重的肥皂味,也看到他细瘦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家也有大木盆,但都是妈妈或者奶奶在洗,洗衣粉袋子是漂亮的白猫牌,洗完了衣服会香香的。她没见过小孩自己洗衣服,更没见过用这么旧、磕得这么惨的搪瓷盆。

“我帮你吧?”她试探着伸出小手,想去捞盆里的衣服。她的小手白白嫩嫩,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不用!”陈默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一样,声音有点生硬。他飞快地把一件拧得半干的褂子搭在旁边的晾衣绳上。那绳子拴在两棵老槐树之间,上面已经挂了一件洗得褪色的工装裤——那是他父亲的。

晓晓被他突然提高的声调吓了一跳,讪讪地收回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她看着他把另一件衣服捞出来,拧干,踮着脚,努力想把它挂上那根对她来说都显得有点高的绳子。衣角的水珠滴滴答答落在他光着的脚背上,洇湿了地面一小块深色。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的咕噜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午后格外清晰。它来自陈默的肚子。

陈默挂衣服的动作僵了一下,耳根瞬间红了。他装作没听见,更用力地踮起脚,想把衣角挂得更高。

晓晓眨了眨眼,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转身跑回几步外自家的院门,掀开那挂印着大红牡丹的塑料门帘钻了进去。陈默悄悄松了口气,赶紧把衣服挂好,又弯腰端起那盆沉甸甸的脏水,准备泼到墙根的排水沟里。

哗啦一声,脏水泼出去,溅起几点泥星。他放下盆,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身准备进屋。

“陈默!”晓晓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点气喘吁吁。她像一阵小旋风似的冲到他面前,手里捧着一个印着熊猫吃竹子的铝饭盒,盖子没盖严,还冒着丝丝热气。

“给!”她把饭盒往前一递,眼睛亮晶晶的,“我妈刚蒸的包子,白菜猪肉馅儿的!可香了!你尝尝!”浓郁的、带着油脂香气的面食味道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冲散了空气里的肥皂水和煤灰味。

陈默愣住了,看着眼前白胖胖、冒着热气的包子,胃里那股空虚感更凶猛地翻腾起来。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手指在裤缝上无意识地蹭着。他早上只啃了半个隔夜的硬馒头。

“快拿着呀!可烫了!”晓晓见他不动,有点着急,往前又递了递。

陈默的目光越过晓晓,飞快地瞥了一眼她家那扇敞开的院门。他能看到院子里晾晒的花花绿绿的被单,听到里面传来晓晓妈妈拔高的嗓门在喊晓晓的弟弟吃饭。那是一个充满声响、色彩和食物香气的世界。他又看了看自己身后那扇漆皮剥落、颜色暗沉的木门,里面是父亲压抑的咳嗽和挥之不去的冷清。

他最终还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热乎乎的饭盒。指尖传来的暖意让他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谢谢。”

“不用谢!”晓晓见他接了,立刻笑开了花,露出豁牙的小洞,“你快吃!趁热才好吃!”她看着他抱着饭盒,却只是站着不动,似乎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你……要进去吃吗?”晓晓指了指他家紧闭的门,纯粹是出于好奇。

陈默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手里的饭盒,又看了看晓晓那双清澈见底、毫无杂质的眼睛。他点了点头,终于低声说:“嗯。”他伸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陈旧家具、药味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光线很暗,只有一扇小窗户透进些微天光。屋里陈设简单得近乎空旷:一张掉漆的四方桌,两把旧木凳,墙角一张挂着灰色蚊帐的木板床,床边是一个同样老旧的衣柜。水泥地面扫得很干净,但依旧显得冰冷。

最显眼的是靠墙放着一个巨大的工具箱,盖子半开着,露出里面整齐排列的扳手、钳子、螺丝刀,金属表面泛着冷硬的光泽。那是属于他父亲的东西,带着一种和这个家格格不入的秩序感。

晓晓好奇地探头往里看,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踏进陈默的家。和她想象中……很不一样。没有电视机的声音,没有饭菜的香味,也没有堆得到处都是的玩具杂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她说不出的、让人心里发紧的安静和冷清。她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好像怕惊扰了什么。

陈默把饭盒放在那张光秃秃的四方桌上。他拖过一把凳子坐下,打开盖子。包子的香气在这个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更加浓郁诱人。他拿起一个,低头咬了一大口,默默地咀嚼着。

晓晓站在门边,没有再往里走。她的目光好奇地扫过屋内每一个角落。然后,她的视线定住了。

在斑驳泛黄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颜色黯淡的木相框。相框里,一张微微发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梳着两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穿着那个年代常见的碎花衬衫,笑容温婉恬静,眼睛像两弯新月。她的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那婴儿的小脸皱巴巴的,闭着眼睛。

晓晓的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认出来了,照片里那个年轻的女人,眉眼间和陈默有几分说不出的相似。那个婴儿……是陈默吗?那个女人……是谁?她为什么不在?

陈默一直低着头专注地吃着包子,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完全没有注意到晓晓的目光落点。他吃得很认真,每一口都咀嚼得很慢,腮帮子微微鼓动,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屋子里只有他细微的咀嚼声。

晓晓站在门口的光亮处,看着陈默坐在昏暗屋子里的背影,看着他面前那个孤零零的饭盒,再看着墙上照片里那个笑容温柔却永远定格在时光里的女人。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困惑、好奇和一点点莫名酸楚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她小小的心房。

家的模样,第一次在她眼前,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截然不同的底色。她忽然觉得手里的彩色皮球,有点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