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学前班,在画蜡笔画和听故事中度过。陈默依旧沉默,像一颗投入池塘的石子,只在苏晓晓偶尔回头投来好奇又带着点感激的目光时,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随即又归于沉寂。那块默默归还的橡皮,似乎在他们之间搭起了一座极其微弱的、无声的桥。
放学铃声响起,孩子们像归巢的雀鸟,叽叽喳喳地涌出教室。天空不知何时已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变得又闷又潮,带着一股泥土的腥气。
苏晓晓背好小书包,习惯性地看向陈默的方向。他正不紧不慢地把那个旧帆布包塞进书包里,动作一丝不苟。她想起中午那可怕的“虫子”声音,还有他悄无声息解决它的样子,心里那点崇拜和安全感又冒了出来,冲淡了中午被拒绝红烧肉的尴尬。
“要下雨了!”王莉莉拉着苏晓晓的手往外跑,“我们快回家!”
苏晓晓被拉着跑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喊了一声:“陈默!快走啊!要下雨啦!”声音清脆,带着点着急。
陈默拉好书包拉链,抬头看了看窗外阴沉的天色,又看了看门口拥挤的孩子。他默默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才背起书包,不慌不忙地跟在人群后面。
走出学前班的小楼,风已经刮了起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豆大的雨点开始稀稀拉拉地砸下来,打在水泥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呀!真下雨了!”孩子们惊呼着,纷纷跑起来。
苏晓晓和王莉莉手拉手跑在前面,小辫子在风里飞扬。陈默依旧保持着他的步调,不跑也不急,任由雨点落在他的头发、肩膀和书包上。冰冷的雨水很快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贴在皮肤上,带来凉意。
雨势骤然变大,密集的雨线织成一张巨大的灰网,笼罩了整个世界。视线变得模糊,青石板路迅速积起浑浊的水洼。苏晓晓和王莉莉在一个岔路口分开,各自朝着家的方向跑去。
苏晓晓独自跑在越来越大的雨幕里。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粉色小裙子,贴在身上凉飕飕的。头发也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羊角辫塌了下去。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努力辨认着熟悉的巷子口。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的青石板也变得湿滑,她跑得跌跌撞撞,心里又急又怕。
就在她快要跑到巷口时,脚下猛地一滑!“哎呀!”她惊叫一声,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手掌和膝盖火辣辣地疼。泥水瞬间溅了她一身,崭新的粉色小裙子彻底变成了灰褐色。她看着自己磨破的手掌,渗出的血丝在雨水中迅速晕开,膝盖也疼得厉害,委屈和疼痛让她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坐在冰冷的泥水里,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往下流。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顶着越来越大的雨幕,跑到了她身边。
是陈默。
他也浑身湿透了,深蓝色的旧衬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小的轮廓。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刘海紧贴着额头,遮住了他一部分视线。他微微喘着气,显然也是一路跑过来的。
他看到坐在泥水里、哭得满脸雨水和泥点的苏晓晓,又看了看她磨破渗血的手掌和沾满泥污的膝盖。他黑亮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什么,眉头微微蹙起。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两人身上,冰冷刺骨。
苏晓晓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到他站在旁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哭声里带上了委屈的控诉:“呜…好疼…我摔倒了…裙子也脏了…”
陈默没有说话。他抿了抿嘴唇,似乎在下一个艰难的决定。然后,他做了一个让苏晓晓完全没想到的动作。
他飞快地解开了自己湿透的旧衬衫扣子——那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颗。他脱下那件同样湿淋淋、但至少布料稍厚一点的衬衫,两只小手用力地把它撑开,像撑起一片小小的、蓝色的、漏雨的屋顶,然后迅速、笨拙地罩在了苏晓晓的头顶和肩膀上。
带着陈默体温(虽然也很快被雨水浸透)的湿布料瞬间隔绝了部分砸在脸上的冰冷雨点。苏晓晓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惊愕地睁大了眼睛,透过湿漉漉的睫毛,看着眼前这个只穿着一件薄薄白色小背心、在暴雨中冷得微微发抖,却固执地为她撑起一片“屋顶”的男孩。
他的小脸在雨水中显得有些苍白,嘴唇微微发紫,但眼神却很专注,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紧紧盯着她头顶那片被他撑起的、摇摇欲坠的“庇护所”。
“快…起来…”陈默的声音很低,被雨声打得几乎听不清,带着点急促的喘息,“回家。”
苏晓晓看着他冷得发抖的样子,又感受到头顶那片小小的温暖(尽管是湿的),心里某个地方被狠狠地撞了一下。疼痛和委屈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止住眼泪,借着陈默的遮挡,咬着牙,忍着膝盖的疼,从泥水里爬了起来。
陈默见她站起来,立刻用一只小手紧紧抓住那件罩着她的湿衬衫,防止它滑落,另一只手则有些犹豫地、轻轻抓住了苏晓晓没受伤的那只手腕。他的手指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力量。
“走。”他低低地说了一声,拉着她,开始在瓢泼大雨中奔跑。
两个孩子,一个只穿着背心,冷得发抖;一个被湿透的旧衬衫罩着,膝盖还流着血。他们在密集的雨幕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陈默努力地撑着那件对他来说过大的衬衫,尽量挡住苏晓晓的头和上半身,自己大半个身体都暴露在冰冷的雨水中。苏晓晓则紧紧抓着他冰凉的手腕,一瘸一拐地努力跟上他的步伐,头顶那片小小的、蓝色的“屋顶”,成了风雨飘摇中唯一的依靠。
雨声轰鸣,世界仿佛只剩下冰冷的雨水和他们急促的喘息、杂乱的脚步声。
终于,熟悉的青石巷口出现在眼前。苏晓晓家的院门敞开着,暖黄色的灯光从挂着大红牡丹塑料珠帘的门里透出来,像一座温暖的灯塔。
陈默拉着苏晓晓一口气跑到苏家门口的屋檐下。小小的空间暂时隔绝了暴雨。他松开手,立刻把罩在苏晓晓身上的湿衬衫收了回来。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苏晓晓湿透的身体,让她打了个寒噤。而陈默只穿着湿透的小背心,嘴唇冻得更紫了,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珠帘“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林秀英焦急的脸出现在门口:“我的老天爷!晓晓!你这是…啊!陈默?!你们俩怎么淋成这样了?!”
她一眼看到女儿浑身泥水、手掌膝盖带血,旁边站着同样湿透、冻得发抖的陈默,惊得声音都变了调。
苏晓晓看到妈妈,刚才强忍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带着哭腔扑过去:“妈!我摔跤了!好疼!是…是陈默帮我挡雨的!”
林秀英这才注意到陈默手里紧紧攥着的湿透旧衬衫,再看看他只穿背心冻得发抖的样子,瞬间全明白了。她心里又是心疼女儿,又是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和感激。
“哎哟!快进来!快进来!两个小祖宗!”她赶紧把两个孩子拉进门里,一股带着饭菜香气的暖流瞬间包裹了他们。
陈默被拉进这温暖的、明亮的、充满人气的屋子,显得更加局促不安。他站在门口湿漉漉的水泥地上,低着头,看着自己光脚上沾满泥水的旧球鞋在干净的地砖上留下污迹,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他下意识地想后退,回到外面冰冷的雨幕里。
“站着干嘛!快进来!把湿衣服脱了!冻坏了可不得了!”林秀英不由分说,一边心疼地检查着女儿的手脚,一边推着陈默往里走,“晓晓她爸!快拿两条干毛巾来!再熬点姜汤!”
苏晓晓被妈妈按在凳子上处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但眼睛却一直看着门口那个沉默的身影。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小手费力地伸进自己同样湿透的小裙子口袋里摸索着。湿透的口袋里,东西都黏糊糊的。
终于,她摸到了两颗被彩色玻璃纸包裹的、圆滚滚的东西。那是下午学前班李老师奖励给表现好的小朋友的水果糖,她没舍得吃完,揣了两颗在兜里。
她忍着膝盖的疼,从凳子上跳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还僵立在门口、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陈默面前。她摊开小小的手心,里面躺着两颗被雨水泡得有些发软、但彩色玻璃纸依旧亮晶晶的水果糖。
“给!”她仰起小脸,脸上还挂着泪痕和泥点,但眼睛亮亮的,充满了真诚的感激和分享的快乐,“水果糖!很甜的!”
陈默的目光落在她摊开的手心里。那两颗湿漉漉的糖果,在温暖的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他抬起眼,看向苏晓晓亮晶晶的眼睛,又迅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他沉默了几秒钟。
这一次,他没有像拒绝红烧肉那样立刻避开。
他伸出同样冰凉、还微微颤抖着的小手,动作很慢,带着点犹豫,从苏晓晓的手心里,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拈走了其中一颗糖。指尖划过她温热的掌心,留下一点微凉的触感。
他没有说谢谢,只是把那颗湿漉漉的、带着苏晓晓体温和雨水味道的水果糖,紧紧攥在了自己冰冷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