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98年的夏天,阳光带着一种老式胶片般的昏黄质感,慷慨地泼洒在青石巷斑驳的墙皮上。巷子不宽,两侧是挤挤挨挨的旧式平房,灰扑扑的瓦檐下,褪了色的春联残片在微风中簌簌作响。几根横跨巷子的晾衣绳上,挂着颜色不甚鲜艳的背心、裤衩和床单,水滴偶尔落下,在铺路的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的圆点。巷子深处传来公用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夹杂着女人高亢的吆喝和孩童追逐打闹的尖笑。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潮湿青苔的微腥、煤球燃烧后残留的硫磺味、谁家飘来的炒菜油烟,还有一种属于老巷子特有的、沉淀了岁月的尘埃气息。

一辆漆皮剥落、沾满泥点的蓝色三轮板车,“吱嘎吱嘎”地碾过青石板路,打破了巷子午后的慵懒节奏。车上堆着几个捆扎得结实的旧木箱、一床卷起的铺盖卷,还有零星的锅碗瓢盆。蹬车的是个沉默的中年男人,穿着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深蓝色工装,后背洇出一片汗渍。他眉头紧锁,目光只盯着前方颠簸的路面,仿佛周遭的一切喧闹都与他无关。

车斗里,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蜷坐在一个木箱旁。他叫陈默,人如其名,安静得像一尊小小的石像。他没有像寻常孩子那样好奇地东张西望,只是微微低着头,黑亮的眼睛透过略长的额发,沉默地观察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斑驳脱落的墙皮、墙角堆积的蜂窝煤、爬满铁锈的水龙头、还有那些从门洞里探出来的、带着好奇或漠然神色的面孔。他的小手紧紧抓着一个边缘有些磨损的旧帆布包,那是他唯一贴身的东西。阳光落在他身上,却似乎无法驱散他周身那股早熟的沉寂。

三轮车最终停在了巷子中段一个不起眼的院门前。门框上的红漆早已斑驳,露出里面深色的木头。院子不大,几间低矮的平房围合着,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水泥地,角落里同样堆着些煤块。中年男人——陈默的父亲陈建国——一言不发地开始卸车。他动作麻利,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近乎麻木的熟练。沉重的木箱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震起一小片灰尘。

陈默默默地爬下车斗,抱着他的旧帆布包,站在院子中央,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单薄。他抬头看了看屋檐下结网的蜘蛛,又低头盯着水泥地上一条蜿蜒的裂缝,仿佛在确认自己确实来到了一个名为“家”的新地方。没有欢迎,没有对新环境的兴奋,只有一种无声的疏离感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和着有节奏的童谣,像一阵活泼的风,猛地灌进了这个沉寂的小院:

> “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声音来自院门外。陈默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青石巷的巷口空地上,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正热火朝天地跳着皮筋。皮筋的两端拴在两棵老槐树虬结的树根上,一个穿着鹅黄色小汗衫、梳着两个高高羊角辫的女孩儿正灵巧地在皮筋间翻飞跳跃。她脸蛋红扑扑的,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大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夏日的阳光。她便是苏晓晓,青石巷这片小天地里公认的“小太阳”。

“晓晓跳得最高!”

“该我啦该我啦!”

小伙伴们叽叽喳喳地叫着。

苏晓晓轻盈地完成了一个高难度的勾跳,得意地扬起小脸,发出一串更响亮的笑声。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鸟,浑身散发着被宠爱的、无忧无虑的活力。这蓬勃的生命力,与院子里那个沉默伫立的小男孩,形成了刺眼的反差。

陈建国正将一个沉重的木箱往屋里搬,没留神脚下被一块松动的青石板绊了个趔趄。他闷哼一声稳住身形,手中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着的玻璃瓶却脱手飞出!

那瓶子在空中划了个弧线,不偏不倚,正朝着院门口滚去。而此刻,刚刚结束一轮跳跃、正兴奋地和小伙伴拍手庆祝的苏晓晓,恰好蹦蹦跳跳地转身,想跑回巷子里继续玩。

“砰——哗啦!”

一声脆响。

苏晓晓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刚滚到门口的玻璃瓶。瓶子在她脚边碎裂,深琥珀色的粘稠液体瞬间泼溅开来,染脏了她崭新的白球鞋袜,在青石板上蜿蜒流淌,散发出一股浓郁而奇特的酸甜气息——那是陈建国厂里发的、难得一见的瓶装青梅汁。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苏晓晓被突如其来的撞击和碎裂声吓懵了,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脏污的鞋袜,小嘴微张,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惊慌的泪水。

院子里的陈建国猛地回头,看到地上碎裂的瓶子和流淌的珍贵饮料,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那瓶青梅汁,是他特意留着、想给刚搬新家又异常懂事的儿子的一点慰藉。

陈默的目光,则死死地盯在那些碎裂的玻璃碴和不断扩散的深色液体上。小小的身体微微绷紧,垂在身侧的双手,在旧帆布包上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抬起头,看向闯祸的女孩。那双总是低垂着的、沉寂的黑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强烈的情绪——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东西,像被强行按进水底的石头,闷得让人心头发紧。那眼神里,有对父亲心意的珍视被打碎的痛惜,有对意外闯入者的无措,还有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孩子的、隐忍的克制。

苏晓晓被他那直勾勾的、沉甸甸的眼神看得心头发慌。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委屈、害怕、还有闯祸后的慌乱在她小小的胸膛里冲撞。她看着自己脏掉的鞋,又看看地上的一片狼藉,再看看那个沉默得可怕的小男孩和他父亲铁青的脸,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对…对不起!”她抽抽噎噎地道歉,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没看见…”

青石巷午后的阳光依旧暖融融地照着,跳皮筋的童谣不知何时停了,巷子里只剩下苏晓晓委屈的哭声、青梅汁散发的酸甜气息,以及院子里那对沉默父子带来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陈默紧攥的拳头慢慢松开,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颊投下淡淡的阴影,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怀里的旧帆布包抱得更紧了些。

在这个阳光斑驳的青石巷深处,一个带着泪水和酸涩味道的初遇,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刻下了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