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苏晓晓的哭声像一把小锥子,刺破了青石巷午后的宁静,也引来了更多探究的目光。巷子里原本探头探脑的邻居们,终于有几个忍不住凑近了些。陈建国看着地上那摊黏腻的狼藉和哭得抽抽噎噎的女孩,紧锁的眉头几乎拧成了疙瘩,黝黑的脸上肌肉绷得更紧。他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弯腰去收拾那些尖锐的玻璃碎片,动作粗粝又沉默。

陈默依旧站在原地,抱着他的旧帆布包,像一株扎根在冰冷水泥地里的幼苗。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只有紧抿的唇角泄露了一丝不属于孩童的倔强。苏晓晓的哭声让他耳朵嗡嗡作响,心里那点闷闷的疼和对父亲心意的惋惜,被这哭声搅得更加烦乱。他只想躲开,躲开这陌生的目光,躲开这刺耳的声响,躲回只有他和父亲、以及那个旧帆布包的、安静的角落。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急切和担忧的女声从巷子那头传来,像一阵裹着烟火气的暖风:

“晓晓?晓晓!咋哭成这样了?谁欺负咱家闺女了?”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碎花的确良短袖衫、腰间系着围裙的中年妇女已经小跑着出现在院门口。她身材微丰,脸上带着被厨房热气熏出的红晕,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看到自家闺女站在一地碎玻璃和深色汁液旁,崭新的白球鞋污了一大片,小脸哭得通红,顿时心疼得不得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是咋弄的?” 林秀英——苏晓晓的妈妈——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将女儿揽进怀里,粗糙的手掌心疼地拍着她的背,“快让妈看看,扎着脚没有?伤着哪儿了?”

苏晓晓找到了依靠,哭得更委屈了,小手指着地上,又指向院子里沉默的陈建国和陈默,抽抽搭搭地告状:“妈…呜…瓶子…他…他撞我…新鞋…脏了…呜哇…”

林秀英顺着女儿的手指看去,目光落在正埋头收拾碎玻璃的陈建国身上,又扫过他旁边那个低垂着头、抱着旧包、像个小影子似的男孩,最后落在地上那摊散发着酸甜气味的污渍和旁边那个印着厂标的、碎裂的玻璃瓶颈上。她常在厂区家属院走动,认得那瓶子——是厂里逢年过节才发的福利,瓶装青梅汁,金贵着呢。再看看自家闺女只是鞋袜脏了,并没受伤,心里立刻明白了七八分。

“哎哟喂!是陈师傅吧?刚搬来的?”林秀英脸上立刻堆起了客套又带着点歉意的笑,抱着还在抽噎的晓晓往前走了两步,“对不住对不住!我们家这丫头,皮得很!走路不长眼,肯定是她毛手毛脚撞翻了您的东西!您看这…这多好的饮料,糟蹋了!真是对不住您和孩子!”

陈建国刚把最后一块大玻璃碎片捡起来,听到林秀英的话,动作顿了一下。他直起身,看着眼前热情又带着点小市民精明的邻居,脸上的阴沉稍稍褪去一些,但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的目光扫过苏晓晓那双脏污的白球鞋,又迅速移开,落在自己沾了果汁和灰尘的手上。

“小孩子嘛,磕磕碰碰难免的,您千万别往心里去!”林秀英见对方没发火,心里松了口气,嘴皮子更利索了,“您看这搬家的,本来就够忙乱的,还让这丫头添乱!晓晓!快,再跟叔叔和这个小哥哥说对不起!”

苏晓晓在妈妈怀里,怯生生地抬起泪眼,看向院子里。陈建国那沉默严肃的样子让她害怕,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陈默身上。陈默还是低着头,只能看见他乌黑的发顶和紧紧抱着旧包的手臂。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些。

“对…对不起…”苏晓晓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比刚才那声更小声,也更真心实意了些。

陈默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有他怀里的旧帆布包,似乎被抱得更紧了。

“啧,这孩子,认生!”林秀英打着圆场,又热情地对陈建国说,“陈师傅,您忙着,这地儿我们来收拾!晓晓,回家去!妈给你擦擦,换双鞋!回头妈再给你陈叔叔和小哥哥送点自家蒸的包子赔不是!”

她不由分说,半搂半推地把还在抹眼泪的苏晓晓往巷子对面自家门口带。苏晓晓一步三回头,目光忍不住又瞟向院子里那个沉默的小身影。他好像…真的很不高兴?比弄脏了新鞋的自己还要不高兴?这个认知让她心里那点委屈奇异地淡了些,反而生出一种模糊的好奇。

陈建国看着林家母女离开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上黏腻的果汁,再扫了一眼地上那片深色的污渍,眉头依然没有舒展。他沉默地走到院子角落的水龙头旁,拧开。冰凉的水“哗”地冲下,他用力搓洗着手上的污迹,仿佛要洗掉这突如其来的麻烦带来的烦躁。洗完了手,他又拿起靠在墙边的扫帚,开始沉默地清扫门口残留的玻璃渣和污渍。

陈默终于抬起了头。他看着父亲弯着腰,沉默而用力地清扫着地面,那背影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疲惫和孤单。他抱着帆布包,慢慢地挪到了自家那扇半开的房门前。门里是同样空旷的水泥地和几件简单的旧家具,光线有些昏暗。他没有进去,只是倚着门框,目光越过正在清扫的父亲,望向巷子对面。

苏晓晓家的院门敞开着,门帘是那种老式的、印着大红牡丹图案的塑料珠子串成的,被风一吹,发出“哗啦哗啦”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午后格外清晰。透过晃动的珠帘缝隙,他能看到里面更明亮的灯光,听到不同于自家院子死寂的、热闹的声音:

“妈!鞋底粘粘的!” 是苏晓晓带着哭腔的抱怨。

“脱了脱了!妈给你打水洗脚!” 林秀英利落的声音。

“哗啦啦…” 似乎是脸盆里的水声。

“哇!好凉!” 苏晓晓短促的惊呼。

“忍着点!看你下次还冒冒失失不!” 林秀英带着笑意的责备。

“妈…那个小哥哥…他好像生气了…” 苏晓晓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探询。

“人家新搬来,东西又被你撞坏了,能高兴吗?你这丫头,以后走路看着点!…行了,把脚擦干,去穿那双塑料凉鞋!”

接着,是碗碟轻微碰撞的声音,还有一股浓郁的、属于饭菜的香气,悠悠地飘了过来,钻进了陈默的鼻腔。那是炒菜的油香,混合着米饭的蒸汽味,暖暖的,带着一种他有些陌生的、名为“家”的烟火气。

陈默默默地吸了吸鼻子,肚子不争气地轻轻咕噜了一声。他想起自己那个冰冷的搪瓷碗,和父亲早上塞给他的、在板车上颠簸了一路的铝饭盒,里面大概只有冰冷的馒头和咸菜。

巷子对面那暖色的灯光,塑料珠帘清脆的碰撞声,母女间琐碎的对话,还有那诱人的饭菜香气,像一层温暖的、毛茸茸的毯子,轻轻覆盖在青石巷的午后。而这温暖,被一道敞开的院门和一挂晃动的珠帘,清晰地隔绝在陈默的世界之外。他依旧倚在冰冷的门框上,抱着他唯一的旧帆布包,小小的身影被拉长,一半落在自家昏暗的屋内,一半落在院中逐渐西斜的阳光里。那暖融融的、嘈杂的、带着饭菜香气的声响,衬得他和父亲这边,更加空旷和寂静了。

父亲还在沉默地扫着地,扫帚划过水泥地,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像一首无人倾听的、沉闷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