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晨光透过监理部的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细长的光影。李继业站在门口,手里捏着王工写的介绍信,指腹把 “东门街旧城改造项目监理部” 的字迹蹭得有些模糊。帆布包的背带还勒着肩膀,昨晚新缝的补丁硌得皮肤发疼 —— 那是用陈慧送的蓝图边角料补的,蓝布上还留着淡淡的墨香。

“进来。” 个洪亮的声音从里间传来,惊得窗台上的绿萝抖落了片叶子。李继业掀开门帘时,股混合着烟草、油墨和浓茶的气味扑面而来。靠窗的办公桌后,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正埋在资料堆里,头顶的地中海在日光灯下泛着油光。

“王工介绍来的?” 男人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像鹰隼般锐利,手里的搪瓷保温杯印着 “安全生产先进个人” 的烫金大字,开盖时冒出的热气裹着股焦茶香。他往对面的空位努了努嘴,“坐。”

李继业刚把帆布包放在地上,就听见 “哗啦” 声 —— 堆摞在桌角的资料滑下来,露出本《建筑工程施工质量验收规范》,书页间夹着的书签是片干枯的枫叶。他慌忙去扶,指尖却碰翻了个搪瓷缸,里面的铅笔滚得满地都是。

“没事没事。” 个穿牛仔外套的年轻人从资料堆里探出头,头发乱得像堆茅草,抓起支铅笔就往耳朵上夹,“我叫小马,负责水电监理。” 他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牛仔裤的膝盖处磨出了洞,却在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显得格外滑稽。

李继业的脸瞬间涨红,正想道歉,却被里间的动静打断了。个穿西装的男人拿着文件夹匆匆出来,皮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节奏。“李总,3 号楼的钢筋复检报告。” 他说话时嘴角总带着笑,领带打得一丝不苟,连袖口露出的手表都闪着精致的光。

被称作李总的男人 —— 后来李继业才知道他叫李万国 —— 接过报告时,保温杯往桌上 “咚” 地放了下,茶水溅在 “监理日志” 四个字上。“张工,” 他的手指在报告上重重划了道,“绑扎间距超标两毫米,让施工队整改。”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却让西装男人的笑容僵了僵。

李继业这才看清,整个监理部是由两间打通的办公室组成,十二张办公桌像棋盘似的摆着,每张桌上都堆着半人高的资料。靠窗的位置坐着个戴眼镜的姑娘,正对着电脑屏幕敲敲打打,手指在键盘上翻飞的速度让他想起母亲纺线时的锭子。

“新来的?” 姑娘突然转过头,辫梢的紫丝带晃了晃,“我叫林薇,负责资料归档。” 她指了指墙上的值日表,“今天该你擦窗台。” 话音刚落,就一阵响亮的喷嚏打断 —— 个络腮胡男人正对着图纸打哈欠,唾沫星子溅在 “地基处理方案” 几个字上。

“老周别丢人现眼。” 个穿工装的女人端着茶杯走过,军绿色的外套上别着 “监理工程师” 的胸牌,嗓门比男人还亮,“这是李继业,王工特意打招呼要照顾的。” 她往李继业手里塞了块薄荷糖,“我叫赵梅,管安全的,工地上有啥猫腻,问我准没错。”

李继业含着糖,薄荷的清凉顺着喉咙往下钻。他看着赵梅走到老周桌前,三两下就把歪扭的图纸理得整整齐齐,动作利落地像在收拾自家炕头。老周嘿嘿笑着递过个苹果,牙印在红皮上留下圈白痕:“刚从工地摘的,甜。”

“大家静下。” 李万国敲了敲保温杯,杯底的茶垢厚得像层琥珀,“让小李介绍下自己。” 他往椅背一靠,双手交叉放在肚皮上,目光扫过众人 —— 小马正偷偷用手机看小说,林薇的手指还在键盘上悬着,赵梅在给钢笔灌墨水,老周啃苹果的动作慢了半拍。

李继业站起身时,帆布包带勾住了桌腿,整个人趔趄了下。“我叫李继业,”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手心的汗把介绍信洇出了毛边,“从云溪县来,之前在宏图大厦做技术员,懂点施工……”

“会看图纸?” 李万国突然打断他,把本翻开的图纸推过来,“说说这张梁配筋图有啥问题。” 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在图纸上,钢筋的符号像群密密麻麻的蚂蚁。

李继业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镇定下来。他想起祖父教的看木梁图纸的诀窍,手指在图纸上轻轻点划:“这里的箍筋间距应该是 100mm,图上标成了 150mm,还有……” 他的声音渐渐洪亮起来,连自己都惊讶于那些专业术语从嘴里滚出来的顺畅。

“行。” 李万国没等他说完就抬手制止,重新盖上保温杯,“跟赵梅去工地转圈,下午把监理规划熟悉下。” 他低头翻看资料时,李继业瞥见他办公桌抽屉缝里露出半截照片,是个穿学士服的年轻人站在大学门口,笑得一脸灿烂。

小马突然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李总年轻时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据说当年……” 话没说完就被林薇的咳嗽声打断。姑娘朝李继业使了个眼色,笔尖在便签纸上写 “别打听” 三个字,字迹清秀得像她敲键盘的姿势。

赵梅已经换好了工装,军绿色的外套在阳光下泛着旧光。“走。” 她把顶监理帽扣在李继业头上,帽檐压得很低,“先去看 3 号楼的地基,老周说昨晚下雨,怕有积水。” 她的胶鞋踩在水泥地上咚咚作响,像在给脚步打拍子。

李继业跟在后面,听见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嘈杂:李万国的保温杯开盖声,林薇的键盘敲击声,小马压抑的偷笑声,老周哼起的不成调的小曲。这些声音混在一起,竟让他想起老家赶集时的热闹,心里的拘谨渐渐散了。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望了眼 —— 李万国正对着张泛黄的图纸出神,手指在某个节点上来回摩挲,像祖父在研究新的榫卯结构。晨光落在资料堆上,给那些冰冷的纸张镀上了层温暖的金边,让这个陌生的地方突然有了种莫名的亲切感。

赵梅的催促声从楼梯口传来。李继业紧了紧安全帽,快步跟上去,帆布包里的木尺轻轻撞在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知道,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他新的战场,就像祖父当年在木匠铺里说的:“只要眼里有活,手里有准头,到哪儿都能立住脚。”

工地上的风顺着走廊灌进来,吹得墙上的施工进度表哗哗作响。李继业的目光落在 “监理部成员” 栏里自己的名字上,钢笔字还带着新鲜的墨痕。他深吸了口气,跟着赵梅走进阳光里,影子被拉得很长,像在丈量着未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