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永安中医院的脚手架在暮色里渐渐模糊,李继业蹲在监理棚的折叠桌前,手里的钢笔悬在 “辞职报告” 四个字上方,笔尖的墨水在纸面洇出个小小的黑点。祖父的木尺斜靠在桌角,尺身上的 “鲁班尺” 三个字被煤油灯熏得发黑,像他此刻沉重的心情。

帆布包里的回弹仪还在发烫,下午检测的混凝土强度报告就压在辞职报告下面,“C30” 的红色印章旁,他用红笔标注着 “实际检测 27.5MPa”。这个卡在合格线边缘的数字,像根刺,扎在他眼里已经半个月 —— 自从李金强和赵三被省纪委带走后,新接手的项目经理总说 “差不多就行”,让他把报告改成 “合格”。

“还没写完?” 郑成辉的蓝工装带着股铁锈味,他刚从钢筋堆里钻出来,手里的绑扎钩还缠着半截铁丝。监理棚的煤油灯晃了晃,把他的影子投在李继业的辞职报告上,像块沉重的幕布。“王经理说明天要验收三层楼板,让咱准备好资料。”

李继业把钢笔帽扣上,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棚里格外清晰。“你先整理吧,” 他把辞职报告往资料堆里塞,纸页的边缘勾住了份检测报告,露出 “辞职” 两个字的边角,“我有点不舒服。” 他想起陈慧昨天发来的邮件,省城设计院正在招聘结构工程师,附件里的招聘启事还在手机里存着。

郑成辉的目光在那两个字上顿了顿,突然把绑扎钩往桌上一扔:“你真要走?” 他的声音发颤,像被铁丝勒住了喉咙,“就因为王经理说了你两句?哪个项目经理不这样?” 他往李继业手里塞了支烟,烟盒是从食堂大师傅那讨来的,只剩最后三支,“这行都这样,别太较真。”

李继业把烟夹在耳朵上,指尖摸到片粗糙的纸 —— 是丫丫昨天送他的画,小姑娘用蜡笔涂了栋歪歪扭扭的房子,烟囱里冒着七彩的烟,旁边写着 “谢谢李工叔叔”。他想起小姑娘说奶奶下个月就要来住院,眼睛里的光像棚外的星星,亮得让人心疼。

“不是因为王经理。” 李继业把画塞进衬衫口袋,布料下的温度烫得胸口发疼,“是我自己想不通。” 他望着棚外的月光,新浇筑的楼板在月色里泛着青灰色的光,像块巨大的墓碑,“我们盖的是医院,是救人的地方,怎么能‘差不多’?”

郑成辉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股苦涩:“你以为就咱这行这样?” 他蹲在地上,用绑扎钩在泥里划出三道杠,“我表哥在食品厂,过期的牛奶换个包装就出厂;我堂哥在药厂,胶囊用的是工业明胶。这世道,睁只眼闭只眼才能活得舒坦。”

煤油灯的灯芯爆出个火星,照亮了郑成辉脖子上的疤痕 —— 那是上次被李金强的人打的,现在还留着道浅褐色的印。李继业突然想起中专时,郑成辉在模型大赛上说的话:“我要盖最结实的房子,让地震来了都不怕。” 当时的阳光落在他年轻的脸上,像层金色的铠甲。

“我给刘总监打个电话吧。” 郑成辉摸出手机,屏幕裂着道斜纹,是上次被王胖子摔的,“让他跟王经理打个招呼,保证以后没人敢说你。” 他拨号的手指在颤抖,通讯录里 “刘总监” 的名字旁边,还存着 “钱总” 的号码,只是再也打不通了。

李继业按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磨破的手套传过来。“跟他没关系,”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是我自己想走。” 他翻开手机里的招聘启事,省城设计院的 logo 在屏幕上闪着蓝光,“陈慧说那边缺人,让我过去试试。”

郑成辉的手机从手里滑下去,在泥地上磕出沉闷的响。“你早就想好了?” 他的眼睛突然红了,像被绑扎钩划破了似的,“那我们之前的坚持算什么?被李明威胁,被李金强烧柴火垛,难道就白受了?” 他抓起李继业的辞职报告就往棚外扔,纸页在风里打了个旋,落在新浇筑的楼板上。

李继业捡回辞职报告时,纸页上沾了块水泥渍,刚好盖住 “辞职” 两个字。他想起刘怀明说的话:“坚守不是非要在一个地方硬扛,是走到哪里都不丢原则。” 当时他还不太明白,此刻看着远处塔吊的探照灯,突然觉得那些话语在夜色里发着光。

“我不是放弃,” 李继业把报告抚平,水泥渍在纸上凝成块坚硬的疤,“是换个地方继续。” 他想起省水利电力学校的王老师,退休后还在老家盖抗震房,用的都是最基础的工艺,却比城里的商品房结实。“只要心里的尺子还在,在哪里都一样。”

郑成辉没说话,只是从帆布包里掏出瓶二锅头,是上次张婶托人从老家带来的,瓶身上还贴着 “云溪县酒厂” 的标签。他往两个搪瓷缸里倒酒,酒液在缸底晃出圈圈涟漪,像他们这些年走过的路。“我跟你一起去省城。” 他突然说,声音里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王经理总说我是你带坏的,在这也待不下去了。”

李继业的手顿了顿,酒液溅在手上,凉得像月光。他想起中专时两人挤在宿舍的上下铺,郑成辉总说要跟他一起干番大事业;想起在桃山建筑公司重逢时,对方眼里的兴奋和犹豫;想起这次事件里,他从懦弱到勇敢的转变。这些记忆像酒一样,在心里越酿越浓。

“省城设计院要求高,” 李继业碰了下他的搪瓷缸,玻璃碰撞声里带着种约定的重量,“得考试,还得面试。” 他从资料堆里翻出本《混凝土结构设计规范》,书页里夹着的书签是陈慧寄来的银杏叶,“你得先把这些吃透。”

郑成辉抓起规范就往怀里塞,像捧着块救命的宝。“我不怕,” 他灌了口酒,辛辣的液体呛得他直咳嗽,“当年考中专,你不也说我考不上?最后还不是跟你同班?” 他的眼睛在煤油灯下亮得惊人,像又找回了当年的冲劲,“只要能离开这,干啥都行。”

深夜的监理棚里,两个搪瓷缸碰在一起的脆响,混着远处塔吊的轰鸣,在工地上空久久回荡。李继业望着棚外的月光,突然觉得辞职的念头不再那么沉重。或许离开不是妥协,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坚守 —— 就像祖父说的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只要方向对,咋走都行”。

第二天验收三层楼板时,王经理的啤酒肚在白衬衫里绷得像个气球。他踩着刚养护好的混凝土走过去,皮鞋底的泥在光洁的表面留下串串黑印。“李工,这报告……” 他指着检测报告上的 “27.5MPa”,金戒指在阳光下闪着油光,“能不能改改?就写 28MPa,凑个整。”

李继业把报告往回收了收,指尖按住 “27.5” 的数字:“规范要求保留一位小数,改了就是数据造假。” 他的目光扫过站在远处的郑成辉,对方正拿着卷尺反复测量板厚,动作认真得像在雕琢件艺术品 —— 那是昨晚两人约定好的,就算要走,也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王经理的脸沉了沉,往楼板边缘吐了口唾沫:“你这性子,走到哪都吃不开。” 他往郑成辉手里塞了包烟,“小郑懂事,以后技术这块就靠你多费心。” 他转身往楼下走时,皮鞋跟敲在混凝土上的响声,像在为李继业的离开倒计时。

中午去食堂打饭时,大师傅往李继业的搪瓷缸里多舀了勺排骨,骨头上的肉颤巍巍的,还冒着热气。“听说你要走?” 他的围裙上沾着面粉,说话时眼睛红红的,“食堂的馒头你还没吃够呢。” 他往李继业包里塞了个布包,里面是十个白面馒头,还热乎着,“路上吃,顶饿。”

李继业的喉咙突然发紧,说不出话。他想起刚到永安中医院时,自己总嫌食堂的馒头太硬,大师傅每天早上特意给他留个刚出锅的;想起李金强威胁他时,大师傅偷偷往他包里塞煮鸡蛋;想起现在,这沉甸甸的馒头里,藏着比任何挽留都温暖的情意。

丫丫抱着作业本跑过来时,辫子上的蝴蝶结换成了新的,红得像团小火苗。“李工叔叔,” 她往他手里塞了幅画,是栋高高的写字楼,门口站着两个戴安全帽的人,旁边写着 “李工和郑工”,“我爸爸说省城的楼都这么高,你要盖得结结实实的。”

李继业蹲下来,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她的发梢还带着洗发水的清香。“叔叔记住了,”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祖父的木尺,这把跟着他五年的尺子,此刻突然觉得格外珍贵,“这个送给你,以后画画用它量,保证笔直。” 尺身上的 “鲁班尺” 三个字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整理资料时,李继业发现郑成辉偷偷在他的监理日志最后一页画了个小小的榫卯,旁边写着 “后会有期”。他想起两人在桃山建筑公司重逢时,郑成辉说的第一句话:“咱哥俩又能一起盖房子了。” 此刻那些话语在字里行间发酵,变成股温暖的力量,让离别的伤感淡了许多。

傍晚收工时,李继业最后检查了遍工地。新立的柱筋在暮色里像排挺拔的士兵,保护层厚度都控制在规范范围内;刚浇筑的楼板覆盖着塑料膜,边角用沙袋压得严严实实;养护棚里的试块码得整整齐齐,每个上面都标着清晰的日期。这些他亲手监督的细节,像一个个踏实的脚印,记录着他在这里的坚守。

郑成辉推着摩托车走过来时,后座绑着两个鼓鼓的帆布包,里面是他们的行李和资料。“王经理说明天不用来交接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种解脱的轻松,“他说会跟总公司说你主动离职。” 摩托车的引擎发动时,发出阵清脆的轰鸣,像在为他们的离开喝彩。

驶离工地时,李继业回头望了眼永安中医院。脚手架在夜色里像个巨大的骨架,塔吊的探照灯在天空划出明亮的弧线,像在为他们指引方向。他想起在这里经历的威胁与坚守,想起那些温暖的帮助和冰冷的算计,突然觉得这段经历像块磨刀石,把他这把 “刀” 磨得更加锋利。

路过小卖部时,丫丫和她爸爸站在门口,手里的灯笼在夜色里晃成个小小的红点。“李工叔叔再见!” 小姑娘的声音在风里飘得很远,“记得回来看奶奶!” 李继业挥挥手,眼眶突然热了 —— 他知道,自己离开的是工地,带不走的是这些温暖的记忆。

摩托车在省道上飞驰,郑成辉在后座哼起了中专时的校歌,跑调的旋律里带着种少年的雀跃。李继业摸出手机,给陈慧发了条消息:“明天到省城,麻烦帮我们留意下住处。”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远处的城市灯光像片星海,在夜色里闪烁着希望的光。

他想起祖父说的 “手艺人走到哪里都有饭吃”,此刻怀里的监理工程师证书和帆布包里的规范,都带着种踏实的重量。辞职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 —— 在一个更广阔的天地里,继续用钢筋混凝土书写自己的原则,用榫卯结构般的坚守,搭建属于自己的建筑人生。

夜风掀起李继业的衣角,带着远处稻田的清香。他握紧车把,摩托车的灯光在前方的路上劈开道明亮的光,像在黑暗中划出的希望。郑成辉在后座突然喊:“快看!星星!” 李继业抬头时,漫天的繁星在夜空里闪烁,像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为这两个追寻初心的年轻人,照亮前行的路。

远处的省城轮廓在夜色里渐渐清晰,高楼的灯光像串散落的珍珠。李继业知道,那里有更复杂的环境,更严峻的挑战,但他心里的那把尺子,永远不会丢失。因为他相信,只要守住初心,无论在哪个岗位,都能盖出最结实的房子,做最正直的人。

辞职报告还在资料堆里躺着,但李继业已经不再纠结。他的未来,像张崭新的图纸,正等着他用汗水和坚守,画出最笔直的线条,最坚实的结构,最温暖的人间。而这段在永安中医院的经历,终将成为他人生图纸上,最深刻也最珍贵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