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锁链声远了,白曼玲那要命的玫瑰香也终于散尽了。通铺房里死静得能听见血滴在地上的声音——啪嗒,啪嗒。是静姝手掌割破的口子,还有膝盖那儿崩开的伤,混着地上的脏水,慢慢往泥灰地里渗。
明月胡乱扯了自己还算干净的里衣下摆,哆嗦着给静姝包手上的伤。布条刚缠上去就被血染红了。“疼…疼你就喊…”她声音抖得不成调,眼泪珠子砸在静姝胳膊上。
静姝没吭声,牙关咬得死紧,额头上全是冷汗,身子因为疼和冷不停地打颤。她眼睛没看手上的伤,也没看膝盖那片越洇越大的暗红,就死死盯着西墙高处那个破窟窿眼儿——气窗口。
惨白的月光像条细虫子,正好从破纸缝里钻进来,不偏不倚,照在窗框底下那截被火烧得焦黑的木头上。那块黑黢黢的疤,在月光底下格外扎眼,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的嘴。
“她看见了…白曼玲肯定看见了…”明月顺着静姝的目光看过去,心一下子沉到了冰窟窿底,声音都带了哭腔,“那骚狐狸精精得跟鬼似的…她…”
“闭嘴!”静姝猛地打断她,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管她看没看见!没时间了!”
她撑着墙,拖着那条废腿,一点一点把自己从地上拔起来。膝盖骨像是被生锈的锯子来回拉扯,疼得她眼前发黑,差点一头栽回去。她一把抓住明月的胳膊,指甲抠进她肉里:“窗…快!”
明月被她眼里的狠光震住了,胡乱抹了把脸,重重点头。对,没时间怕了!她抄起墙角那秃头扫帚,三两步冲到气窗底下,踩着墙边堆的破瓦罐,踮起脚,伸长胳膊,用扫帚杆子头去捅那扇糊着破纸的小窗。
“哐!哐哐!”
扫帚杆子又硬又糙,几下就把那层烂纸捅了个稀巴烂。碎纸片子像雪片似的往下掉。没了纸挡着,外头冰凉的夜风“呼”地一下灌进来,吹得人一哆嗦,也把屋里那股子血腥味、汗臭味、尿臊味搅得更混了。
明月扔掉扫帚,踮着脚,手指头够到窗框边沿,抓住那根被火烧得最狠的、焦黑糟烂的木头,使出吃奶的劲儿往下一掰!
“咔嚓!”
一声脆响!那截糟木头真被她掰下来一小块!缺口露出来了!
明月心头狂喜,赶紧把脸凑过去,想看看外面啥光景。可那窟窿眼儿实在太小了,就比小孩拳头大点有限,黑咕隆咚的,啥也瞅不清。她不死心,又用手去抠旁边烧焦的木茬子,想把口子弄大点。可那木头虽然糟了,没烧透的地方还是死硬,手指头抠得生疼,也就掉点黑灰渣子,口子几乎没变大。
“不行…太小了…”明月急得满头汗,声音都变了调,“就…就耗子能钻出去!咱俩…塞不出去啊!”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微弱的希望。她扭过头,看着墙根底下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静姝,眼圈又红了。
静姝靠着墙,急促地喘着气,后背的鞭伤被冷汗蜇得生疼。她没看明月,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堆烧头发留下的黑灰。脑子里就剩一个念头:出去!必须出去!
她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自己心口。隔着单薄又汗湿的里衣,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带着体温的小东西——是那把从刘嫂包袱里得来的、锈迹斑斑的旧剪刀!
剪刀?剪刀太钝太厚,撬不动那硬木头!
那…还有什么?!
电光火石间,她猛地想起了另一样东西!一样她贴身藏着、连睡觉都不敢离身的东西!娘撞柱子前塞给她的那支…金簪!
那簪子一头是娘戴了大半辈子的翡翠坠子,另一头…另一头磨得尖尖的!她记得清清楚楚,小时候调皮,还用它扎破过绣花绷子!
静姝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顾不上膝盖钻心的疼,抖着手,哆哆嗦嗦地从贴身最里层、紧挨着那张要命草图的地方,摸出了那支冰冷的、沉甸甸的金簪!
簪子入手冰凉,簪体磨得光滑,簪尾那点尖锐的冷光,在昏暗里闪了一下。
“扶我…上去!”静姝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攥着金簪的手指却异常用力,指节泛白。
明月愣了一下,看到静姝手里的金簪,瞬间明白了她的打算。她二话不说,咬着牙冲过来,架住静姝那条没怎么受伤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把她往起撑。
静姝整个身体的重量几乎都压在明月身上。膝盖的伤口被牵扯,像有无数把烧红的刀子在里面搅动,疼得她眼前发黑,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闷哼。冷汗像小溪一样顺着鬓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才没让自己晕过去。
一步,两步…挪到气窗底下那堆破瓦罐边,短短几步路,像走了一辈子。明月扶着她,让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自己先踩上那堆摇摇晃晃的破罐子,站稳了,再伸手去拽静姝。
“上来!踩我腿!”明月的声音发着抖,把自己的腿当成了垫脚的墩子。
静姝看着明月被踩得龇牙咧嘴却强忍着的脸,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她没时间犹豫,也顾不上心疼了。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明月身上,那只没受伤的脚踩上她的大腿,借力猛地往上一蹿!
“呃啊——!”膝盖传来的剧痛让她眼前瞬间一黑,金星乱冒,差点从半空栽下来。她慌忙用手扒住粗糙的墙壁,指甲在泥灰上刮出几道白印。
“静姝!”明月在下面死死顶着她的腿,声音都变了调。
静姝大口喘着粗气,冷汗糊了一脸。她强迫自己稳住,另一条腿也艰难地抬起来,踩在了墙上一块稍微凸起的砖缝上。整个人像只壁虎,死死地扒在冰冷的墙壁上,离那个小小的气窗口,只有一臂的距离了。
她颤抖着举起那只握着金簪的手。簪尾那点冰冷的尖芒,对准了窗框边缘那焦黑糟烂的木头缺口。
“咔!咔!咔!”
金簪的尖头狠狠凿进朽木里!发出沉闷又刺耳的刮擦声!每凿一下,静姝的身体都因为用力而剧烈晃动,全靠下面明月用肩膀死死顶着她的腿才没摔下去。膝盖的伤口因为身体紧绷而不断撕裂,温热的血顺着小腿往下淌,滴在明月肩头的衣服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碎木屑和焦黑的渣子簌簌地往下掉。那窟窿眼儿,被她用簪子硬生生地、一点一点地凿着、撬着、扩大着。每扩大一丝缝隙,都耗费着她所剩无几的力气和承受着非人的剧痛。
汗水流进眼睛,火辣辣的疼。手臂因为长时间高举而酸麻肿胀,像灌了铅。每一次挥动金簪,都像在搬动一座山。肺里像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静姝…你下来…换我…”明月在下面带着哭腔喊,她能感觉到顶着的腿在不停地发抖。
静姝像是没听见。她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手里那支冰冷的金簪和眼前那个越来越大的、通向自由的洞口上。凿!再凿开一点!再大一点!
不知道凿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窗框边缘那圈糟烂的木头终于被凿掉了一大块!洞口被硬生生扩成了一个不规则的、歪歪扭扭的形状,大小…勉强能塞进一个瘦小的人了!
成了!
一股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狂喜瞬间冲上静姝的心头!她眼前阵阵发黑,手臂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来,身体全靠意志力撑着才没从墙上滑下去。
她收回金簪,想最后再清理一下洞口边缘那些尖锐的木刺。簪尖对准一根顽固的、支棱出来的焦黑木茬,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狠狠往里一撬!
“啪——!”
一声极其清脆、如同玉器碎裂的脆响,猛地炸开!
静姝只觉得手里一轻!一股巨大的反震力顺着胳膊传上来!
她惊恐地低头看去——
手里只剩下半截冰冷的簪身!簪尾那点磨得尖尖的、带着木屑的金子,不见了!
断裂的茬口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狰狞的光。那截带着翡翠坠子的簪头,连着半截光秃秃的簪杆,孤零零地留在她手里。而簪尾那最尖锐、最致命的部分,在刚才那一下狠撬中,竟然…生生崩断了!
断掉的金簪尖头,像一颗小小的、失去生命的流星,从她颤抖的指缝间滑落,“叮”的一声轻响,掉在了下面堆满碎木屑和黑灰的破瓦罐堆里,瞬间被掩埋,不见了踪影。
静姝整个人僵在了墙上,像是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和魂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声清脆的断裂声在耳边嗡嗡作响。金簪…娘留下的金簪…断了?
下面顶着的明月也听到了那声脆响,看到了静姝瞬间惨白如纸的脸和手里那半截断簪。她心口猛地一窒,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静姝!簪子…簪子怎么了?!”
静姝没回答。她像是傻了一样,僵在墙上,只有身体因为脱力和剧痛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汗水混着泪水糊了满脸,流进嘴里,又咸又涩。手里那半截断簪冰凉刺骨,断口硌着掌心,像在嘲笑她的无能。
费尽心机,忍痛自伤,烧掉头发,撕了血帕…好不容易凿开一点生路,最后一步…却折在了娘留下的金簪上!难道老天爷真要把她们钉死在这口活棺材里?
一股冰冷的绝望,比膝盖的伤更刺骨,瞬间淹没了她。
“静姝!你说话啊!”明月在下面急得快疯了,声音带着哭腔。她看不到断掉的簪尖掉哪儿了,只看到静姝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都凉了半截。
就在这时——
“沙…沙沙…”
墙角靠小桃红铺位那边的黑暗里,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像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静姝被这声音猛地拽回神!她像受惊的兔子,倏地扭头看向那个角落!
小桃红!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了起来!还是蜷着腿,抱着膝盖,脸埋在臂弯里,一副害怕的样子。可刚才那声响,分明是从她那边发出来的!而且…借着那点惨淡的月光,静姝似乎看见…小桃红那宽大的袖口边缘,好像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一道冰冷的、金属质感的微光,在她袖口深处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静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刚才光顾着凿窗,完全忘了屋里还有这么个“睡”着的!她看见了?她听见了?她袖子里…到底藏着什么?!
明月也听到了动静,紧张地看向小桃红的方向,身体瞬间绷紧。
通铺房里死寂得可怕。只有三个人的呼吸声,一个比一个粗重,一个比一个压抑。月光像一道冰冷的审判光束,依旧固执地照在气窗口那个被扩开、却失去“钥匙”的破洞上,也冷冷地照着墙根下那片掩盖着断簪尖头的瓦罐灰堆。而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道沉默的、随时可能引爆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