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在死寂的黑夜里行进,沉重的车轮碾过苏州城破败的街道,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咯噔、咯噔”声,如同碾在人心上。车厢内一片漆黑,厚重的油布隔绝了外界最后一点微光,也隔绝了空气,只留下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汗臭、血腥和泪水咸腥混合的窒息气味。车板冰冷坚硬,每一次颠簸都让挤作一团的年轻身体相互碰撞,发出压抑的痛呼和啜泣。
顾静姝蜷缩在车厢最阴暗的角落,后背紧靠着冰冷粗糙的车板,仿佛这样能汲取一丝支撑。手腕被粗糙的麻绳死死捆缚着,勒痕处传来火辣辣的痛楚,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眼前反复闪回着地狱般的景象:父亲胸前怒放的血花、母亲高举金簪刺向太阳穴的决绝、福伯飞起的头颅、墙壁上大片大片刺目的猩红……这些画面如同淬毒的利刃,在她脑海中反复切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她窒息。她死死咬着下唇,咸腥的血味在口中弥漫,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磕碰出细微的“咯咯”声。
一只冰凉却异常有力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猛地握住了她同样冰冷、因恐惧而痉挛的手。是许明月!她被推搡着挤到了静姝身边。
“静姝…静姝…” 明月的声音紧贴着静姝的耳朵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强忍的哽咽,却有着一种奇异的、磐石般的坚定。“别怕…我在…我在…” 她的手同样被捆着,只能用指尖死死抠着静姝的手心,传递着劫后余生的微弱暖意和同生共死的决心。
静姝反手死死抓住明月的手,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黑暗中,她看不清明月的脸,却能感受到她同样剧烈的颤抖和掌心被绳索磨破的湿黏。这份来自挚友的、同样浸满血泪的依靠,让她濒临崩溃的心神稍稍稳住了一丝缝隙。
车厢里,其他女孩的低声啜泣和绝望的呜咽此起彼伏,汇成一片令人心碎的哀鸣。
“娘…我要娘…”
“放我出去…求求你们…”
“这是要去哪儿啊…呜呜…”
一个带着浓重外地口音、声音嘶哑的女孩在离她们不远处发出梦呓般的低语:“…完了…全完了…进了那种地方…不如死了干净…” 她的声音空洞麻木,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认命感。
“那种地方?” 明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心头猛地一沉,握着静姝的手更紧了,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静姝…她们说…是醉红楼…” 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战栗。即使她们是深闺小姐,也隐约听说过“醉红楼”的名头——那是上海滩顶顶有名的销金窟,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静姝的身体瞬间绷紧如铁!醉红楼!金牡丹那张涂满脂粉、眼神刻薄如刀的脸瞬间浮现在眼前!原来,这就是她们的归宿?从书香门第的闺阁,到地狱般的妓院囚车!巨大的耻辱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收紧身体,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缩进一个不存在的壳里。袖中,那本浸透父母鲜血的密账本、那方染着母亲额血和明月血鸟的素帕,还有那支冰冷的金簪,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小臂肌肤,也灼烧着她残存的最一丝尊严。
囚车在崎岖的道路上剧烈颠簸了一下,车厢内一片惊呼,身体不受控制地撞向车壁。混乱中,明月被旁边一个女孩猛地一撞,额头“咚”地一声磕在冰冷的车板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嘶…” 明月痛呼出声。
“明月!” 静姝焦急地低唤,挣扎着想去扶她,却被绳索束缚,动弹不得。
“我没事…” 明月强忍着眩晕和额角的剧痛,声音带着一丝狠劲。额头被撞破的地方传来温热的湿意,是血。这痛楚和血腥味,反而像一剂强心针,刺破了她心中那层因恐惧而生的麻木。一股混杂着滔天恨意和求生本能的火焰,在她胸腔里熊熊燃烧起来!凭什么?!凭什么她们要像牲口一样被贩卖?凭什么她们的家园被毁,亲人被杀,却要堕入这比地狱更不堪的深渊?!
“静姝!” 明月的声音在黑暗中陡然变得异常清晰和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不顾手腕被绳索磨破的疼痛,用力将两人交握的手拉到身前。她摸索着,用牙齿狠狠地、近乎疯狂地咬向自己的食指指腹!
“呃!” 静姝感觉到明月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流到了她的手指上——是血!
“明月!你干什么!” 静姝惊骇地想抽回手。
“别动!” 明月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她摸索着,将静姝那只一直紧紧攥着、藏着血帕的手用力掰开,将那方柔软的素帕强行塞进静姝的掌心。然后,她沾满自己鲜血的食指,凭着感觉,狠狠地在素帕上涂抹、勾画!
黑暗中,静姝看不到她在画什么,只能感受到那带着恨意和生命温度的血液,在柔软的布料上洇开、滑动。明月的手指因用力而颤抖,每一次涂抹都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狠劲。
“好了…” 片刻后,明月喘息着停下,声音带着一丝脱力和完成某种仪式的肃穆。她摸索着,将沾满两人鲜的素帕,重新塞回静姝紧握的掌心。
“拿着它!” 明月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铁,砸在静姝的心上,“这上面…有我的血鸟!现在,也沾了你的血!我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记住!” 她的气息喷在静姝耳畔,带着血的腥甜和炽热的誓言:
“死,也要飞出这铁笼!”
“死…也要飞出这铁笼…” 静姝无意识地重复着,声音嘶哑而微弱。掌心那块被重新塞回的素帕,此刻变得无比滚烫沉重。明月用血画下的鸟,混合着她自己的血,明月刚刚咬破手指滴落的血,还有母亲撞柱时溅上的血…这块小小的布片,承载了太多至亲至爱之人的鲜血和绝望的呐喊!
明月那带着血腥气的誓言,像一道微弱却无比执拗的火光,刺破了静姝心中厚重的绝望阴霾。一股混杂着悲愤、不甘和同归于尽般的狠劲,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她不再颤抖,反手死死攥紧了那块染血的素帕,连同袖中那三件冰冷的信物,仿佛攥住了最后的武器和希望。
“好!” 静姝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如同淬火寒冰般的决绝,“一起…飞出去!”
黑暗中,两双同样伤痕累累、被绳索捆缚的手,再次紧紧交握在一起。这一次,不再仅仅是依靠,而是生死与共的盟约,是向这不公命运发出的、无声而惨烈的宣战。
不知在黑暗中颠簸了多久,囚车终于停了下来。车外传来粗鲁的吆喝声、开锁的哗啦声。厚重的油布帘子被猛地掀开!
刺眼的火把光芒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入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车厢内的女孩们发出一片惊恐的尖叫和下意识的遮挡动作。静姝和明月也被强光刺激得瞬间闭紧了双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都给老子滚下来!磨蹭什么!” 凶神恶煞的呵斥声伴随着鞭子抽打空气的脆响。
匪兵们粗暴地将车厢里的女孩一个接一个地拽下车,像丢麻袋一样扔在地上。静姝和明月互相搀扶着,踉跄着跌出车厢。冰冷的夜风夹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廉价脂粉、劣质烟草、食物馊味和某种…甜腻得发齁的香气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晕。
她们终于看清了身处何地。
眼前是一座灯火通明、雕梁画栋的庞大建筑,飞檐斗拱,朱漆大门敞开着,门楣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鎏金溢彩的牌匾——“醉红楼”。无数盏大红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将门前的石板路映照得一片暧昧的猩红。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和男女放肆的调笑声浪,从那些洞开的、垂着珠帘的窗户里汹涌而出,与门外这肃杀凄惨的景象形成令人作呕的对比。
这里就是吞噬她们的魔窟!
十几个被掳来的女孩,如同待宰的羔羊,瑟瑟发抖地挤在醉红楼门前的空地上。周围是手持棍棒、眼神凶狠的护院打手,还有几个穿着艳丽绸衫、神情麻木或刻薄的中年妇人,正用挑剔货物的眼光打量着她们。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桃红撒金缎面旗袍、身段丰腴、脸上涂着厚重脂粉的女人,摇着一柄孔雀翎羽扇,一步三摇地从灯火通明的大门内走了出来。正是老鸨金牡丹!她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
金牡丹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在挤作一团、惊恐万状的女孩们身上扫过。当她的视线落在顾静姝和许明月身上时,那双被脂粉堆积的眼角微微挑起,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和平估。
“哟,彪爷这次送来的‘货’,成色倒还过得去。” 金牡丹的声音又尖又利,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刻薄。她用扇子掩着涂得猩红的嘴唇,慢悠悠地踱到女孩们面前,那股浓烈刺鼻的香风熏得人几欲作呕。
她停在了一个身材格外瘦小、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女孩面前。那女孩吓得浑身发抖,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嘴里不停地小声呜咽着“娘…娘…”
金牡丹用扇柄挑起女孩的下巴,左右端详了一下,眉头嫌弃地皱起:“啧,黄毛丫头,没长开,一身骨头硌手,还是个哭丧脸!” 她猛地收回扇子,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对旁边一个婆子使了个眼色:“带下去!先关柴房!饿几天,把脾气磨平了再说!”
“不!不要!放开我!” 小女孩惊恐地挣扎哭喊起来。
那婆子面无表情,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住小女孩纤细的胳膊,如同铁钳,毫不怜惜地就往旁边黑暗的小巷里拖拽。
“啊——!娘——!救命啊!” 小女孩凄厉的哭喊声划破夜空,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无助。
女孩们被这残忍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啜泣声瞬间大了起来,却又被护院凶狠的目光和扬起的棍棒吓得死死捂住嘴巴。
金牡丹却像没听见一样,摇着扇子,继续踱步。她走到一个面容姣好但神情呆滞、衣衫被撕破露出大片肌肤的女孩面前,那女孩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离体。
“这个…” 金牡丹用扇子点了点女孩裸露的肩膀,眼中闪过一丝算计,“模样还行,可惜是个木头,吓傻了。找个大夫瞧瞧,灌两碗安神汤,别浪费了这张脸。”
她继续往前走,目光最终落在了顾静姝和许明月身上。火把的光芒下,尽管两人发髻散乱,衣衫污损,脸上带着泪痕和擦伤,但那份从小养成的仪态和清丽脱俗的容貌,在周围一群惊惶失措的女孩中,如同蒙尘的明珠,依旧难以掩盖。
金牡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发现了稀世珍宝。她摇着扇子,围着两人慢悠悠地转了一圈,那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刮过她们的脸颊、脖颈、胸脯、腰肢…带着赤裸裸的评估和贪婪。
“啧啧啧…” 金牡丹发出夸张的赞叹,用扇柄轻轻点了点静姝的肩膀,又挑起明月的下巴,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狎昵。“瞧瞧这皮子,水灵!瞧瞧这身段,该有的都有!再瞧瞧这眼神…” 她的目光在静姝那双即使盛满恐惧和恨意、依旧难掩清冷的眸子上停留片刻,又在明月那双燃烧着愤怒火焰的乌黑眼睛上扫过,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笑容。
“带刺儿的花儿…好啊!越是带刺儿,摘下来才越有意思,越能卖出好价钱!” 她猩红的嘴唇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转向身后一个拿着纸笔、账房先生模样的人:“记下来!这两个,是上等的‘清倌人’苗子!名字…” 她目光扫过静姝和明月,“就叫…‘冷香’和‘红玉’!好生‘伺候’着!”
“清倌人”?“冷香”?“红玉”?这些如同烙印般的新名字,带着浓重的屈辱和商品标签的意味,狠狠砸在静姝和明月的心上!她们的身体瞬间绷紧,眼中迸射出强烈的屈辱和恨意!
就在这时,一个慵懒中带着几分不耐和刻薄的女声,从灯火辉煌的大门内传来:
“妈妈,什么好货色值得您大半夜的亲自出来验看?吵得人家都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