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盖像是被无数根烧红的铁钉钉死在了地上,每一下细微的挪动都牵扯出钻心的疼。顾静姝趴在冰冷的硬板床上,后背的鞭伤和膝盖的刺伤像两团闷烧的火,交替灼烤着她的神经。许明月用破布条蘸着瓦罐里浑浊的水,小心翼翼地给她擦拭伤口边缘的血痂和污垢,动作轻得不能再轻,但每一次触碰,静姝的身体还是会不受控制地绷紧。
通铺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劣质伤药的怪味。其他几个女孩都尽量缩在自己的角落,大气不敢出。小桃红也安静地蜷在对面铺上,脸埋在臂弯里,看不清表情。
“还疼得厉害吗?”明月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不住的担忧。静姝后背和膝盖的伤,看得她心口一抽一抽的疼。
静姝闭着眼,摇了摇头,没说话。下唇被咬破的地方结了痂,一动就裂开,渗出血丝。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转动:不能等死,必须出去!金牡丹的狠毒,白曼玲的阴险,还有这炼狱般的日子,多待一天都是煎熬。三更东角门…那个短暂的空档,是她们唯一的生机。
可怎么出去?外面有护院把守,里面步步杀机。她们需要地图,需要外面的衣服,需要哪怕一点点能撬开这铁笼的工具。这些东西,从哪里来?
目光扫过墙角那个每天送来稀粥的破木桶。负责送饭的,是那个总板着脸、眼神浑浊、浑身带着油烟和劣质烧酒气味的厨娘——刘嫂。听说她嗜酒如命,欠了赌坊不少钱,在醉红楼里也是被呼来喝去的底层。
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在静姝心底挣扎着冒了出来。像黑暗中滋生的藤蔓,危险,却可能是唯一的攀援。
第二天中午,破木桶照例被胖婆子拎了进来。今天不是刘嫂,是个更年轻的粗使丫头。静姝的心沉了一下。
机会在傍晚才出现。门锁响动,进来的正是刘嫂。她比平时更憔悴些,眼袋浮肿,身上那股隔夜的酒气混着厨房的油烟味更浓了。她拎着空桶,摇摇晃晃地进来收女孩们喝粥的破碗,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像是在骂人。
静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着刘嫂走到她床边,收走她和明月床头的空碗。就在刘嫂弯腰的瞬间,静姝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伸出手,死死抓住了刘嫂油腻的围裙下摆!
刘嫂吓了一跳,浑浊的眼睛瞪圆了,刚要发火骂人。
静姝抢在她出声前,用极低极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急促地说:“刘嫂…帮我…我有东西…值钱…换酒钱…”
刘嫂的骂声卡在了喉咙里。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狐疑地、警惕地上下打量着静姝这张苍白病弱的脸。值钱的东西?这丫头被打得半死,能有什么值钱的?
静姝的手心全是冷汗,但她强迫自己迎上刘嫂审视的目光,眼神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和暗示。她另一只手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探入自己破烂的衣襟内层,摸索着,然后,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捻出了一小片东西。
不是金簪,也不是血帕。
那是一小片纸。边缘不齐,像是从什么本子上撕下来的。纸张本身是普通的深蓝色,但上面浸染了大片大片暗红色的、早已干涸发硬的污渍——那是血!顾鸿儒被刺穿胸膛时溅出的血!纸张的一角,隐约还能看到几个模糊的、被血渍覆盖的墨字痕迹。
静姝将这片浸透父亲鲜血的账本残页,借着身体的遮挡,飞快地塞进了刘嫂围裙油腻的兜里。
“巡按使…旧邸…”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
刘嫂浑身猛地一震!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静姝,又像是被兜里那片染血的纸烫到了,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她认出了那纸!认出了那血!更听清了那两个字!巡按使…旧邸…
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复杂,震惊、恐惧、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巨大秘密冲击的茫然。她飞快地左右扫了一眼,见没人注意这边角落,才用那双沾满油污的手,哆嗦着按了按围裙兜的位置,仿佛在确认那东西的真实存在。
她没有说话,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她迅速收回目光,不再看静姝,粗暴地一把扯回自己的围裙,拎起收好的破碗,脚步有些踉跄地、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通铺房,重重地摔上了门。
锁链哗啦落下的声音格外刺耳。
静姝脱力般地瘫回床上,后背和膝盖的伤口因为刚才的紧张动作又疼了起来,冷汗浸湿了鬓角。她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撞出来。赌对了?还是…惹来了更大的祸?
明月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直到门关上才敢凑过来,压低声音急问:“你给她什么了?她…她会不会去告密?”
静姝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声音疲惫到了极点:“…等…”
等待的每一刻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静姝几乎感觉不到伤口的疼了,所有的神经都紧绷着,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告密?还是交易?她无法判断。通铺房里死寂一片,连小桃红似乎都睡得很沉。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已经彻底黑透。远处醉红楼前院的喧嚣似乎也渐渐平息。就在静姝紧绷的神经快要断裂时,门锁传来极其轻微的、小心翼翼的拨动声。
不是婆子粗暴的开锁,而是钥匙在锁孔里极其缓慢、谨慎地转动的声音。
静姝和明月瞬间屏住了呼吸,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紧张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门被推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的缝隙。一个臃肿的身影挤了进来,带着浓重的油烟和酒气,正是刘嫂!她手里没拎桶,只紧紧攥着一个鼓鼓囊囊、油乎乎的粗布包袱。
她闪身进来,反手将门虚掩上,没有落锁。她靠在门板上,胸口剧烈起伏,显然也紧张到了极点。她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扫视着屋内,确认其他女孩都睡了,才蹑手蹑脚地挪到静姝的床边。
刘嫂没有说话,只是将那粗布包袱塞到静姝怀里,动作带着一种完成交易的急切和恐惧。包袱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股厨房的油腥味。
然后,她摊开另一只沾满油污的手,掌心向上,直勾勾地盯着静姝。那意思很明显:东西呢?剩下的呢?
静姝的心落回了肚子里一半。她忍着痛,再次探手入怀,摸索着,将另外一片同样浸染着暗红血渍、稍大一些的账本残页,颤抖着放到了刘嫂油腻的掌心。那纸页上的墨迹和血痕,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刘嫂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死死攥住了那片染血的纸。她像是拿到了什么极其烫手又极其重要的东西,飞快地塞进自己油腻的围裙深处。她浑浊的眼睛深深看了静姝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恐惧,有贪婪,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怜悯?或者说是物伤其类的悲哀?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酒气和颤抖:“…后巷…三更…狗洞…通…通污水河…” 她伸出一根粗糙的手指,极其隐晦地指了指西边墙角的方向,“…小心…周…周阎王…”
说完这几个字,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勇气,再不敢停留,猛地转身,像来时一样,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重新陷入死寂。只有静姝怀里那个油乎乎的包袱,和空气中残留的劣质烧酒味,证明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交易真实发生过。
明月立刻扑到门边,耳朵贴着门板仔细听了听,确认刘嫂走远了,外面没有其他动静,才飞快地挪回床边,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成了?静姝!快看看是什么!”
静姝的心也怦怦直跳,后背的伤口因为紧张又渗出了冷汗。她忍着膝盖的剧痛,在明月的帮助下,艰难地坐起身,靠着冰冷的墙壁。她颤抖着手,解开那个油腻的粗布包袱。
一股更浓烈的油烟味扑面而来。
包袱里是两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粗布衣裳,灰扑扑的,是醉红楼最底层杂役穿的那种。衣服洗得发白,带着磨损的毛边,但还算完整干净。衣服下面,压着两个硬邦邦的、黑乎乎的杂粮饼子。
明月有些失望:“就…就这些?” 衣服和干粮,离她们逃出去还差得远。
静姝没说话,手指仔细地在包袱皮和衣服里摸索着。果然,在衣服夹层里,她摸到了一片叠得方方正正、略硬的纸张。她小心地抽出来。
借着墙角破瓦罐上方那个通风口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静姝和明月凑在一起,屏住呼吸,展开了那张纸。
纸是粗糙的草纸,边缘毛糙。上面用烧焦的炭条,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些线条和方块。
这是一张极其简陋的手绘草图。
她们认出了醉红楼那标志性的、挂着大红灯笼的主楼轮廓。草图重点标注了她们所在的西厢通铺房位置。一条细细的炭线从通铺房延伸出去,穿过几道代表围墙的粗线,指向一个画着叉的小圆圈——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狗洞”。
从“狗洞”延伸出去,是一条波浪线,代表污水河。污水河的另一边,画着几排歪歪扭扭的小房子,其中一个房子被着重圈了出来,旁边同样用炭笔写着几个小字:“巡按使旧邸”。
静姝的心猛地一跳!巡按使旧邸!父亲最后那句“告巡按使”的遗言瞬间在耳边炸响!
明月也看到了那几个字,眼睛瞬间瞪大:“巡按使?静姝!这…是不是就是你爹…”
静姝用力点头,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她强压着翻涌的心绪,目光继续在草图上搜寻。草图上还极其简略地标注了后巷护院巡夜的大致路线,以及“三更”这个关键时间点,旁边打了个圈,正是刘嫂说的换岗空档。
这张图,简陋,粗糙,却是她们通往生路的唯一指引!
就在静姝的手指抚过“巡按使旧邸”那几个字时,她的指尖在草图背面似乎摸到了一点凹凸不平的痕迹。她下意识地将草图翻了过来。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们看到草图的背面,在靠近边缘的地方,有几行用极细炭笔写下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字:
「阿忠未死,速寻巡按使。」
阿忠?!顾家那个忠厚机敏、从小带着静姝玩耍的老仆阿忠?!他没死?!
这个消息如同惊雷,狠狠劈在静姝心上!巨大的震惊和狂喜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痛苦和绝望!阿忠还活着!他可能知道顾家灭门的真相!他可能…能帮她们!
静姝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拿不住那张薄薄的草图。明月也看到了那行字,激动地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才没叫出声,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阿忠叔…他还活着…”静姝的声音哽咽,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狂喜过后,是更深的紧迫感。时间不多了!三更换岗!狗洞!污水河!巡按使旧邸!还有活着的阿忠叔!每一个字都像鼓点,敲在她们心上。
“静姝!我们…”明月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颤抖,她看向静姝,眼中燃烧着希望的光芒。
静姝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她将那张承载着巨大希望和秘密的草图,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自己贴身最隐秘的地方,紧挨着那本残破的血账本。那几片染血的纸页,此刻仿佛有了千斤的重量。
她拿起那两套粗布衣裳,塞了一套给明月,自己留了一套。硬邦邦的杂粮饼也一人一个收好。
“藏好…等…”静姝的声音依旧嘶哑,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明月用力点头,将衣服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通往自由的钥匙。
两人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都毫无睡意。伤口的疼痛似乎也暂时被巨大的希望压了下去。她们竖起耳朵,听着外面更漏的滴答声,计算着离三更还有多久。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通铺房里一片死寂,只有其他女孩沉睡中偶尔发出的呓语或抽泣声。
静姝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对面角落小桃红的铺位。小桃红依旧蜷缩着,脸埋在臂弯里,似乎睡得很沉。
然而,就在静姝收回目光的瞬间,借着通风口那缕极其微弱的月光,她似乎看到小桃红那宽大的袖口边缘,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道极其微弱、冰冷、带着金属质感的反光,在小桃红袖口深处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静姝的心猛地一沉!刚才的狂喜瞬间被一股冰冷的寒意覆盖。她想起了之前明月看到的、小桃红盯着碎瓷片的眼神,还有现在这袖口一闪而过的寒光!
小桃红…她袖子里到底藏着什么?她真的睡着了吗?还是…在装睡?她刚才…有没有看到她们和刘嫂的交易?有没有看到那张草图?
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静姝。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藏在怀里的粗布衣裳,后背的鞭伤和膝盖的刺伤仿佛同时苏醒,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黑暗的角落里,那个蜷缩的瘦小身影,此刻在她眼中,突然变得像一条潜伏在阴影里的、无声吐信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