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背的鞭伤结了层薄薄的痂,稍微一动还是扯着疼。顾静姝只能侧着睡,夜里稍微翻个身就能疼醒。三等通铺房的日子像钝刀子割肉,每天就是一碗稀粥,一点劣质伤药,然后是无尽的死寂和等待未知的恐惧。
这天下午,门锁哗啦响动,负责看守的胖婆子探进头,粗声粗气地喊:“‘红玉’!金妈妈叫你过去一趟!”
许明月心里咯噔一下。金牡丹?那个笑面虎老鸨找她能有什么好事?她下意识地看向静姝。静姝也撑着坐起来一点,眉头紧锁,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眼神示意她小心。
明月深吸一口气,跟着胖婆子走了。通铺房里只剩下静姝和其他几个女孩,空气更加压抑。静姝趴在床上,耳朵却竖着,捕捉着门外的动静。时间一点点过去,外面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这种安静反而让人心慌。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明月愤怒的争辩声!
“我没拿!你凭什么冤枉我!”
“闭嘴!人赃并获,还敢狡辩!”是金牡丹尖利的声音。
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
明月被两个婆子反扭着胳膊押了进来,她头发有些散乱,半边脸似乎又肿了,嘴角带着血丝,眼睛通红,像只被激怒的小兽,拼命挣扎着。金牡丹阴沉着脸跟进来,手里捏着个东西。
静姝的心猛地沉下去。
金牡丹走到屋子中央,猛地举起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支簪子。簪头镶着一颗硕大的、浑圆莹白的珍珠,光泽温润,一看就价值不菲。更扎眼的是,簪子尾部挂着一个用红丝线系着的小巧木牌,上面刻着几个细小的、弯弯曲曲的符号——是日文!
“都给我看清楚了!”金牡丹的声音像淬了冰,目光刀子般剜过屋里每一个女孩惊恐的脸,最后钉在明月身上,“白姑娘的东洋珍珠簪!这可是东洋贵客送的礼!昨儿个还好端端在妆匣里,今儿个就不见了!偏偏…有人看见你‘红玉’早上在白姑娘的‘香雪阁’外面鬼鬼祟祟!”
“你胡说!我根本没靠近过她那破屋子!”明月气得浑身发抖,嘶声反驳。
“没靠近?”金牡丹冷笑一声,朝旁边的婆子使了个眼色。一个婆子立刻上前,粗暴地在明月身上摸索起来。明月挣扎着,但哪里拗得过两个粗壮婆子的力气。
“放开我!你们干什么!”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打断了明月的叫喊。
那婆子摸索了半天,最后竟从明月那件破旧粗布外衫一个不起眼的补丁破口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正是那枚小巧的、刻着日文的木牌!正是珍珠簪上挂着的那个!
“这是什么?!”金牡丹一把夺过木牌,厉声质问,将那木牌几乎戳到明月脸上,“赃物都从你身上搜出来了,还嘴硬?!”
明月看着那凭空出现的木牌,瞬间懵了,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屈辱。“不…不可能!我没拿!这是栽赃!是白曼玲那个贱人陷害我!”她猛地明白过来,发出凄厉的尖叫。
“还敢攀咬白姑娘?!”金牡丹勃然大怒,“看来不给你点厉害尝尝,你是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给我拿拶指来!”
拶指!
这两个字像冰水浇头,让屋里所有女孩都打了个寒颤。那副夹手指的刑具,就挂在刑房的墙上,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一个婆子应声跑了出去,很快,就拿着那副粗糙沉重的拶指夹子回来了。冰冷的木片和麻绳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按住她!”金牡丹指着明月,声音冷酷。
两个婆子立刻把明月死死按跪在地上。明月拼命挣扎,嘶喊着“我没偷!放开我!”,头发散乱,状若疯狂。另一个婆子拿着拶指,狞笑着就要往明月纤细的手指上套!
“等等!”
一个嘶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压过了明月的哭喊和婆子的呵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转向声音来源。
顾静姝不知何时已经从床上挣扎着下来了。她脸色惨白如纸,后背的伤因为剧烈动作而崩裂,渗出的血染红了包扎的布条。她扶着床沿才勉强站稳,身体因为疼痛和虚弱而微微摇晃,但她的背脊却挺得笔直。那双清冷的眼睛,此刻如同寒潭古井,直直地看向金牡丹。
“金妈妈,”静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明月…红玉她性子急,不懂事,冲撞了您和白姑娘,该罚。”
明月猛地抬头看向静姝,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不解:“静姝!你…”
静姝没有看明月,目光依旧锁在金牡丹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是,偷簪子的事,是我让她做的。”
这句话如同石破天惊!整个通铺房瞬间死寂一片!连正在给明月套拶指的婆子都愣住了。
金牡丹眯起眼睛,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静姝脸上:“你说什么?”
“我说,是我指使红玉去偷白姑娘的簪子。”静姝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我…我背上的伤疼得厉害,听说白姑娘那儿有东洋来的好药膏,就想…就想偷了她的簪子去换点药…红玉她只是被我逼着,去望风而已。要罚,就罚我。”
“静姝!你胡说八道什么!”明月急疯了,想冲过来,却被婆子死死按住,“我没偷!她也没指使我!金牡丹!你有种冲我来!”
金牡丹脸上阴晴不定,她死死盯着静姝。静姝的脸色白得像鬼,嘴唇干裂,额头上全是冷汗,后背的血迹还在扩大,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决绝,没有丝毫慌乱和说谎的迹象。
金牡丹的目光又扫过那个被搜出来的日文木牌,还有明月那件破衣服上的补丁口子。她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栽赃手法粗糙得可笑,十有八九是白曼玲搞的鬼。但她不在乎真相,她只需要一个立威的靶子,一个让这些新人彻底认清现实的活例子。
“呵,”金牡丹突然冷笑一声,打破了沉默,“倒是个讲义气的。” 她挥了挥手,示意婆子放开明月。“既然你认了,那就好办。偷东西,尤其是偷白姑娘的东西,按规矩,该剁手。”
明月和静姝的身体同时一僵。
“不过嘛,”金牡丹话锋一转,猩红的嘴唇勾起一丝残忍的笑意,“念在你是初犯,又是为了治伤,金妈妈我也不是不讲情面的人。剁手就免了,换个轻省的。”
她目光扫过静姝那双沾着灰尘、依旧能看出曾经白皙纤细的手,最后落在她因为疼痛而微微发抖的膝盖上。
“就罚你…跪瓷片吧。”金牡丹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跪到我说停为止。也让新来的妹妹们都看看,坏了醉红楼的规矩,是个什么下场!”
跪瓷片!
明月瞬间脸色煞白!静姝后背的伤还没好,再跪瓷片…那膝盖还能要吗?!
立刻有婆子出去,很快端进来一个大簸箕。簸箕里不是泥土,而是满满一堆破碎的、边缘锋利的瓷片!那是不知道打碎了多少个碗碟积攒下来的,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尖锐的寒光。
婆子将簸箕“哗啦”一声,倒在了通铺房中央的空地上。尖锐的碎瓷片铺了一地,像一片闪着寒光的荆棘地。
“自己跪上去。”金牡丹抱着手臂,冷冷地命令道。
静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看着地上那片狰狞的碎瓷,又看了看被婆子死死按住、泪流满面拼命摇头的明月。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波澜也消失了,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
她没再看任何人,也没说话。只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向那片碎瓷。每走一步,后背的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她走到碎瓷堆前,停下。空气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她。
静姝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疼痛都压下去。然后,她屈膝,没有任何犹豫,朝着那片闪烁着寒光的碎瓷,直直地跪了下去!
“噗嗤…喀啦…”
细碎却清晰无比的、皮肉被刺破和骨头撞击硬物的声音响起!
“呃——!”静姝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双手下意识地撑在了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巨大的疼痛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全身!膝盖像是同时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入、搅动!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锋利的瓷片边缘割破皮肤、刺入血肉!温热的液体立刻从膝盖处涌了出来,浸透了薄薄的裤料。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额发和后背,眼前阵阵发黑,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下一块肉来,才勉强将那声凄厉的惨叫堵在喉咙里。她撑在地上的手背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抠进地面的缝隙,抠得指缝里全是泥土。
血,鲜红的血,迅速在她身下的青砖地面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碎瓷片尖锐的棱角在血肉里,随着她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而带来一阵阵钻心的、持续的剧痛。
“静姝——!”明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疯了一样想挣脱婆子的钳制扑过来,却被死死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泪水决堤般涌出。
金牡丹面无表情地看着,眼神冰冷。通铺房里其他女孩吓得面无人色,纷纷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静姝跪在那里,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冷汗和泪水混在一起,顺着苍白的脸颊不断滑落,砸在身下冰冷的青砖上,和那摊不断扩大的血迹混在一起。她死死咬着牙,下唇早已血肉模糊,尝到浓重的铁锈味。后背的鞭伤也因为这姿势而再次崩裂,火辣辣的疼和膝盖的刺骨剧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
但她硬是没哼一声。只有粗重的、压抑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金牡丹冷眼看着,似乎很满意这“杀鸡儆猴”的效果。她抬了抬下巴,对胖婆子说:“看着点,让她跪着。跪足一个时辰。” 说完,她不再看地上那个因为剧痛而微微佝偻的身影,转身,摇着扇子,带着一身浓郁的脂粉香,像来时一样,摇曳生姿地走了出去。门再次被锁上。
按住明月的婆子也松了手,但依旧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守在门口。
明月一得自由,立刻连滚爬爬地扑到静姝身边。看着静姝膝盖处那片不断扩大的、触目惊心的血迹,看着那深深嵌入皮肉的锋利瓷片边缘,看着静姝惨白如纸、冷汗淋漓的脸,明月的心像被无数只手狠狠揪住,疼得无法呼吸。
“静姝…静姝…你怎么样…”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静姝的手臂上。她想碰碰静姝,却又不敢,生怕加剧她的痛苦。
静姝艰难地抬起头,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贴在脸上。她看着明月哭得红肿的眼睛,极其微弱地摇了摇头。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从齿缝里挤出几个气音:“…别哭…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明月看着静姝膝盖下那摊刺目的血,心如刀绞。她想帮静姝清理伤口,可那些瓷片深深扎在肉里,她根本不敢动。
“水…拿点水来…”明月带着哭腔,回头看向屋里其他女孩。
几个女孩吓得往后缩了缩。只有那个叫小桃红的女孩,犹豫了一下,怯生生地指了指墙角那个破瓦罐。
明月连忙跑过去,舀了半碗浑浊的水。她端着碗,小心翼翼地跪在静姝身边,用自己还算干净的衣角内衬沾湿了水,一点一点地去擦拭静姝膝盖周围的血污。她的动作轻得不能再轻,但每一次触碰,都让静姝的身体猛地一颤,牙关咬得更紧。
血污被擦掉一点,露出伤口边缘狰狞的翻卷皮肉和深深扎进去的碎瓷片。明月的手抖得厉害,眼泪模糊了视线。
就在明月强忍着心痛和愤怒,专注地、极其小心地擦拭着静姝膝盖外侧的血迹时,她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一点什么。
静姝因为剧痛而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地上支撑着重量。她后背破烂的衣衫下,那被鞭子抽裂的旧里衣碎片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皮肤上。就在那片染血的碎布边缘,隐约露出一点极其精致繁复的刺绣针脚的一角——那是她为婚服绣的“同心”内衬的残片!此刻被血染透了大半,那两个字几乎看不清了。
明月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巨大的酸楚和悲愤几乎将她淹没。
她赶紧低下头,胡乱抹了把眼泪,强迫自己继续手上的动作。然而,就在她擦拭靠近膝盖内侧一点的血污时,她无意中抬起头,目光扫过房间对面的角落。
那个角落,小桃红正低着头,蜷缩在自己的铺位上,双手紧紧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害怕地哭泣。
但就在小桃红那宽大破旧的袖口边缘,明月似乎看到了一抹极其细微的、冰冷的金属反光!那反光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更让明月心头一凛的是,小桃红埋着的脸似乎并不是朝着静姝这边,而是…朝着刚才金牡丹倒碎瓷片的地方?她的目光…似乎正透过臂弯的缝隙,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些沾着静姝鲜血的、锋利的碎瓷片?
明月的心猛地一跳!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继续低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静姝的伤口。但她的后背,却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屋子里死寂一片,只有静姝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声,和门外婆子偶尔不耐烦的踱步声。那摊刺目的鲜血在青砖地上缓缓地、无声地洇开,空气中弥漫着越来越浓重的铁锈腥气。而角落里那个瘦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道沉默的、带着某种未知意味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