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背的伤像无数根烧红的针,随着每一次呼吸细细密密地扎着。顾静姝只能侧身蜷在硬板床上,稍微动一下就是一身冷汗。三等通铺房里那股混合着汗味、劣质头油和霉味的怪气,熏得人脑仁疼。
天刚蒙蒙亮,沉重的木门就被“哐当”一声推开。一个粗手大脚的婆子拎着个破木桶进来,往地上一墩。桶里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糙米粥,飘着几片发黄的菜叶子。
“吃饭!”婆子吆喝一声,声音粗嘎。
屋里其他几个女孩立刻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爬起来,拿出自己的破碗,默默排队去舀粥。没人说话,只有碗勺碰撞的轻微声响。她们大多眼神空洞,动作麻木,端着碗缩回自己的铺位,小口小口地吞咽,仿佛只是完成一项必须的任务。
许明月也拿了两个豁口的粗陶碗,舀了小半碗粥。她小心地端到静姝床边,用缺了口的木勺搅了搅,吹了吹热气:“静姝,多少喝点,不然撑不住。”
静姝脸色还是惨白,嘴唇干裂。她勉强撑起点身子,后背的伤口被牵扯,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明月赶紧扶住她。那粥寡淡无味,甚至带着一股淡淡的馊气。静姝皱着眉喝了两口,胃里就一阵翻腾,实在咽不下去,摇了摇头。
“再喝点…”明月小声劝着,眼里全是担忧。
静姝闭了闭眼,还是推开了碗。她重新趴回去,额头抵着冰冷粗糙的床板,积蓄着所剩无几的力气。明月叹了口气,自己把剩下的粥几口灌下去,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
这时,一个缩在对面角落、一直低着头的女孩慢慢蹭了过来。她看起来比明月还小一两岁,身形单薄得厉害,脸上没什么血色,怯生生的。她手里也端着半碗粥,犹豫了半天,才用蚊子般的声音说:“…那个…你的伤…还疼吗?” 她指了指静姝的后背。
明月认出她是昨晚被婆子推进来时,就缩在角落发抖的女孩。
“小桃红,你别多事!”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孩立刻低声呵斥,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口。
被叫做小桃红的女孩吓得一哆嗦,端着碗的手抖了抖,差点洒出来。她赶紧低下头,不敢再吭声,默默退回到自己的角落。
静姝微微侧过脸,看了那个叫小桃红的女孩一眼。那女孩瘦小的身体裹在宽大的粗布衣服里,像一只随时会被风吹倒的芦苇,眼神里除了恐惧,还有一丝藏不住的、小动物般的茫然和脆弱。静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她对着小桃红的方向,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小桃红看到了,愣了一下,随即飞快地把头埋得更低,小口小口地喝着自己碗里稀薄的粥。
门外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清脆又慵懒的高跟鞋声,还有一股浓郁的、甜得发腻的玫瑰香气,瞬间压过了通铺房里的怪味。
屋里的女孩们像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信号,瞬间绷紧了身体,连喝粥的动作都僵住了,一个个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床板里。
木门没锁,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一条缝。
一个穿着水红色软缎旗袍的女人斜倚在门框上。旗袍开衩很高,露出一截裹着玻璃丝袜的笔直小腿,脚上是双猩红色的高跟皮鞋。她脸上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柳叶眉,丹凤眼,嘴唇涂着时下最流行的玫瑰色唇膏,一头烫得蓬松的卷发斜斜拢在肩头。正是醉红楼的头牌——白曼玲。
她手里捏着一方洁白的、带着精致蕾丝边的真丝手帕,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涂了蔻丹的纤细手指。那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通铺房里挤挤挨挨的简陋床铺和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女孩,如同女王巡视自己的贫民窟,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优越感。
“哟,新来的妹妹们,住得还习惯吗?”白曼玲的声音又软又媚,拖长了调子,像裹了蜜糖的刀子。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趴在床上、背对着门口的顾静姝身上,还有坐在床边、一脸警惕的许明月脸上。
明月看到她,立刻想起昨天在门口,就是这个女人用那种估价般的眼神打量她们。新仇旧恨涌上来,她毫不畏惧地回瞪过去。
白曼玲似乎被明月眼中的怒火取悦了,红唇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她扭着腰肢,款款走了进来。高跟鞋踩在粗糙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哒、哒”声,每一步都敲在人心上。那浓郁的玫瑰香水味熏得人头晕。
她走到静姝的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静姝趴伏的背影,目光在那被劣质布条草草包扎、依旧渗出血迹的伤处停留片刻,又扫过明月那张写满倔强的脸。
“啧啧,金妈妈下手还是这么没轻没重。”白曼玲假惺惺地叹了口气,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同情,只有一丝幸灾乐祸,“不过嘛,新人嘛,总得吃点苦头才能长记性。” 她用手帕掩着鼻子,似乎嫌弃这里的空气。
“瞧瞧这地方,”她用手帕在鼻子前扇了扇风,环视着破败拥挤的通铺房,语气夸张,“又挤又臭,连个像样的梳妆台都没有。哪像我的‘香雪阁’,临着花园,推开窗就是荷花池,连空气都是香的。” 她炫耀般地瞥了明月一眼。
明月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白曼玲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拿起手里那块洁白的真丝手帕,在明月面前晃了晃。“对了,这帕子昨儿个沾了点酒气,不要了。” 她说着,手指一松,那块洁白精致、带着蕾丝边的手帕,就飘飘悠悠地落在了明月脚边脏污的地面上。
“妹妹们刚来,怕是连块像样的帕子都没有吧?”白曼玲的声音甜得发腻,带着施舍般的笑意,“喏,捡去吧。学着点,以后伺候爷们儿的时候,跪着递茶递水,这帕子啊,可得用双手捧着,举过头顶,腰得弯下去,膝盖得并拢跪得好看些,才显得恭敬不是?”
那方洁白的帕子,落在积着灰尘和不明污渍的地面上,像一团刺目的雪。它无声地躺在那里,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静姝和明月脸上,抽在所有女孩卑微的自尊上。
明月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羞辱!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她猛地站起身,眼睛死死瞪着白曼玲那张涂脂抹粉的脸,胸口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她真想一脚把那块脏了的破帕子踢到这女人脸上。
“捡啊。”白曼玲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明月,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快意,仿佛在欣赏一场有趣的戏码。她就等着明月爆发,等着她犯错,好再给她扣上个“不懂规矩”的帽子。
就在明月怒不可遏,身体前倾,几乎要冲出去的瞬间——
一只冰凉的手猛地从旁边伸过来,死死拽住了她的衣角!
是静姝!她不知何时艰难地半撑起了身子,脸色因为用力而更加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她后背的伤口因为动作而绷紧,疼得她眉头紧锁,但她那只抓着明月衣角的手却异常用力,指节泛白。
“明月!”静姝的声音嘶哑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她的眼睛紧紧盯着明月,里面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被疼痛和屈辱淬炼过的、冰冷的清醒。她微微摇了摇头,眼神锐利如刀,无声地传递着两个字:忍下!
明月浑身一震,对上静姝那双冰冷却异常坚定的眼睛。那股冲顶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浇下,瞬间冷却了大半,但屈辱和恨意却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身体因为极力的克制而微微颤抖。
白曼玲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无趣和失望。她撇了撇嘴,轻哼一声:“没劲。” 像是失去了逗弄的兴趣。她扭身,摇曳生姿地朝门口走去。
就在她快要走出门时,那个一直缩在角落的小桃红,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别的什么,竟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想避开她的视线。
“你!”白曼玲眼尖,立刻停下脚步,尖细的手指指向小桃红,“躲什么躲?鬼鬼祟祟的!给我滚过来!”
小桃红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破碗“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稀粥泼了一地。她像筛糠一样抖着,低着头,一步一步挪到白曼玲面前。
白曼玲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和污渍,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啪!”
清脆响亮!力道不小!
小桃红被打得一个趔趄,半边脸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她捂着脸,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却连哭都不敢大声,只是压抑地抽噎着。
“没用的东西!连个碗都端不住!浪费粮食!”白曼玲厉声骂道,又抬起穿着高跟鞋的脚,狠狠踹在小桃红的膝盖上,“给我跪着!把地上的脏东西舔干净!”
小桃红痛呼一声,扑倒在地,膝盖磕在破碎的瓷片上,立刻渗出血来。她看着地上混合着灰尘和粥汤的污秽,又看看白曼玲那张冰冷刻薄的脸,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僵住,眼泪汹涌而出。
明月看到这一幕,刚刚压下去的怒火“腾”地一下又烧了起来!她猛地就要冲过去:“你凭什么打人!”
一直守在门外的婆子立刻闪身进来,手里拎着根藤条,眼神凶狠地拦在明月面前:“干什么!想造反?!”
另一个婆子也进来了,二话不说,扬起蒲扇般的大手,朝着明月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狠狠扇了下去!
“啪!”
又是一声脆响!力道之大,打得明月眼前金星乱冒,耳朵嗡嗡作响,半边脸瞬间麻木,随即火辣辣地疼起来。她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静姝的床沿上,嘴角破裂,血丝蜿蜒而下。
“明月!”静姝惊呼,挣扎着想扶她。
“哼!不知死活的东西!”打人的婆子啐了一口,恶狠狠地瞪着明月,“再敢对白姑娘不敬,仔细你的皮!”
白曼玲看着明月狼狈的样子,又看看地上瑟瑟发抖的小桃红,这才像是消了点气。她用手帕嫌恶地擦了擦刚才打人的手,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
“扫兴。”她冷冷地丢下两个字,扭着腰,踩着高跟鞋,在浓郁的玫瑰香水味中扬长而去。
婆子们也骂骂咧咧地跟着出去了,重新锁上了门。
门一关,通铺房里死寂一片。只剩下小桃红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还有明月粗重的喘息。
明月靠着床沿滑坐在地上,半边脸高高肿起,嘴角的血混着屈辱的泪水流下来。她抬手想擦,却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掌心,身体因为愤怒和无力感而剧烈颤抖。刚才那一巴掌的羞辱,比鞭子抽在身上更疼!
静姝艰难地挪过去,用手背轻轻碰了碰明月红肿的脸颊,眼神里充满了痛惜和无声的愤怒。
“我没事…”明月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她胡乱抹了把脸,把眼泪和血水一起擦掉,眼神重新变得凶狠,“那个贱人!我早晚…”
“嘘!”静姝立刻按住她的手臂,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口,又扫过屋里其他几个低头缩着的女孩。她压低声音,几乎用气声说:“别冲动…想想…想想昨晚…”
明月猛地想起静姝在刑房外强忍剧痛听到的“三更东角门”。她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怒火,点了点头。对,不能冲动,她们得活着出去!
小桃红还跪坐在地上,捂着脸小声啜泣,膝盖上的伤口渗着血。明月看着她那副可怜样子,又想起她刚才被打,心里堵得难受。她挣扎着站起来,想去找点水给她擦擦。
静姝轻轻拉了她一下,示意她别动。她自己忍着背痛,慢慢挪到墙角那个破瓦罐边,用破碗舀了点浑浊的水。她端着水,走到小桃红身边,蹲下身——这个动作又牵扯到后背的伤,疼得她脸色发白。
她没说话,只是把破碗递到小桃红面前,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她膝盖的伤口。
小桃红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到是静姝,愣了一下,随即眼泪流得更凶了。她怯生生地接过碗,小声说了句:“…谢谢…”
静姝又艰难地从自己本就破烂的里衣上,撕下一条相对干净的布条,递给小桃红。
小桃红接过布条,沾了水,笨拙地擦拭膝盖上的血污和瓷片碎屑。她的袖子因为动作滑落了一截,露出瘦骨嶙峋的手腕。
就在她擦拭伤口时,静姝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小桃红的手腕内侧。昏暗的光线下,她似乎看到小桃红袖口深处,紧贴着手臂皮肤的地方,闪过一道极其细微、冰冷的金属寒光!那形状…像是一片被磨得异常锋利的、小小的铁片?或者…是剃刀的刀片?
那寒光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小桃红似乎毫无察觉,依旧低着头,专注而笨拙地处理着自己膝盖上的伤口,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静姝的心猛地一跳!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仿佛什么也没看见。她撑着膝盖,慢慢站起身,后背的伤口因为蹲伏而更加灼痛。她走回自己的床边,重新趴下,脸埋在臂弯里,闭上眼睛,像是在忍受疼痛。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小桃红压抑的啜泣和水声。但静姝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刚才那一闪而过的寒光,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了她的意识深处。这个看起来胆小怯懦、任人欺凌的小桃红…袖子里藏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