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浓烈的霉味混着铁锈腥气直冲鼻腔,呛得人喉咙发紧。顾静姝和许明月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连推带搡,跌进一间阴冷的屋子。身后的木门“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醉红楼隐约的丝竹声,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无处不在的寒意。
屋子没有窗,只在墙高处有个巴掌大的通风口,透进一点惨淡的天光。借着这点光,静姝看清了屋内的陈设,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墙上挂满了东西。乌黑油亮的皮鞭盘得像毒蛇;几块烙铁形状各异,尖头的,方头的,冷冰冰地悬着,铁头上残留着可疑的暗褐色污渍;几副拶指夹子,粗糙的木片中间穿着麻绳,静静地躺在条案上,像张开的怪兽口。墙角还立着个半人高的木笼子,里面空间狭窄得只能让人蜷缩着,笼子内壁布满尖利的木刺。
这不是屋子,是刑房。专门用来磨碎骨头、碾碎尊严的地方。
明月死死抓住静姝的胳膊,指甲掐进她皮肉里,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细碎的“咯咯”声。静姝反手用力握住她,掌心全是冷汗。两个人都没说话,空气里只有彼此粗重的、带着恐惧的喘息。
“吱呀——”
沉重的木门再次被推开。浓烈的脂粉香气瞬间压过了屋里的霉味。金牡丹摇着那柄孔雀翎羽扇,一步三摇地走了进来。她换了一身更艳丽的绛紫色绸衫,脸上涂得雪白,嘴唇猩红,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个纸扎的假人。她身后跟着两个面无表情的婆子,手里各自拎着一根光滑的藤条。
金牡丹的目光像刮刀,在静姝和明月惨白的脸上刮过,最后落在她们紧握在一起的手上。她嘴角扯出一个刻薄的弧度,用扇子点了点:“哟,姐妹情深?搁这儿演给谁看呢?”
没人回答。只有明月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金牡丹也不在意,摇着扇子在狭窄的刑房里踱了两步,高跟鞋敲在青砖地上,发出清脆又瘆人的“哒、哒”声。她停在一排皮鞭前,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慢悠悠地抚过一条鞭梢。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她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扎进耳朵,“醉红楼,是爷们儿找乐子的销金窟。你们呢,就是这窟里的玩意儿。玩意儿,懂吗?”
她猛地转过身,扇子“啪”地一声合拢,指着静姝和明月,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别端着你大小姐的架子!在这儿,贞洁牌坊顶不了饭吃,只会让你死得更快!什么清白、什么体面,那是你们闺阁里的梦话!在这儿,贞洁,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她朝旁边的婆子使了个眼色。
一个婆子立刻上前,手里的藤条毫无预兆地狠狠抽在明月紧挨着静姝的那条胳膊上!
“啊——!” 明月痛得惨叫一声,胳膊瞬间肿起一道刺目的红痕,火辣辣的疼让她眼泪瞬间涌出。她本能地想缩回手,却被静姝死死攥住。
“放开她!” 静姝猛地抬头,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嘶哑,眼睛死死瞪着金牡丹。
“呵,还挺硬气?” 金牡丹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踱到静姝面前,用合拢的扇骨抬起静姝的下巴,力道不小,迫使她仰起头。“心疼了?想替她挨?”
静姝的下颌被扇骨硌得生疼,她咬着牙,没吭声,只是那双清冷的眼睛里,翻涌着屈辱和无声的怒火。
金牡丹冷笑一声,收回扇子:“好啊,成全你。给我按住她!”
两个婆子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狠狠扭住静姝的胳膊,将她面朝下死死按在冰冷的条案上。条案表面粗糙,带着陈年的污渍和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静姝的脸颊被迫贴着那肮脏的木板,动弹不得,只能看到金牡丹那双猩红的绣花鞋尖在自己眼前晃动。
“把衣服掀起来。” 金牡丹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一个婆子粗暴地抓住静姝后背的衣料,“刺啦”一声,脆弱的粗布衣裳被撕裂,露出少女光洁却微微颤抖的后背皮肤。冰冷的空气激得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金牡丹从墙上取下那条乌黑油亮的皮鞭。鞭子在她手里掂了掂,发出轻微的破空声。她走到条案旁,居高临下地看着静姝绷紧的后背。
“第一课,教教你们这里的规矩。” 金牡丹的声音带着一丝残忍的兴味,“规矩就是,听话。让你们笑,就得笑;让你们跪,就得跪得好看;让你们伺候谁,就得使出浑身解数让他舒坦!”
话音未落,她手臂猛地扬起!
“啪——!”
一声脆响,如同惊雷炸在死寂的刑房里。
皮鞭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抽在静姝毫无遮挡的后背上!
“呃!” 静姝的身体像被烙铁烫到般猛地弹起,又被婆子死死按住。剧痛瞬间炸开,沿着脊椎蔓延到四肢百骸,眼前阵阵发黑。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皮肤被撕裂,火辣辣的痛感之后,是更深的、带着血腥味的灼烧感。一道狰狞的血痕迅速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浮现、肿胀。
“静姝——!” 明月目眦欲裂,想扑过来,却被另一个婆子用藤条抵住喉咙,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咽。
金牡丹面无表情,手臂再次扬起。
“啪!”
“啪!”
“啪!”
鞭子如同毒蛇的噬咬,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地落在静姝的背上。每一下都带起皮肉,留下交错肿胀的紫红色檩痕,很快,细密的血珠就从破裂的皮肤里渗了出来,染红了破碎的衣衫边缘。
静姝死死咬着下唇,把所有的痛呼和惨叫都憋在喉咙里,只有身体在条案上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条案上。后背仿佛被点燃,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
明月泪流满面,看着静姝背上迅速增加的鞭痕,看着那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素色的里衣碎片,指甲深深抠进自己的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五鞭过后,金牡丹停了手,微微有些喘息。她看着条案上那个身体仍在微微抽搐的少女,背上已是纵横交错,皮开肉绽。鲜血混着汗水,沿着腰线往下淌,染红了身下粗糙的条案。
“疼吗?” 金牡丹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用鞭梢轻轻戳了戳静姝背上最重的一道伤口。
静姝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冷汗浸透了鬓角的碎发。她死死闭着眼,牙关紧咬,下唇已经被咬破,渗出血丝。
“这才哪儿到哪儿?”金牡丹嗤笑一声,将沾了血的鞭梢随手在静姝破碎的衣料上擦了擦,丢给旁边的婆子。“疼?这才第一课!等你们学会笑着接客,把那些爷伺候得舒舒服服,让他们心甘情愿掏出大把的银票,那时候,你们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疼!骨头缝里都透着的那种疼!”
她摇着扇子,走到泪流满面的明月面前,用扇骨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条案上鲜血淋漓的静姝。
“瞧见没?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金牡丹的声音冰冷,“心疼你姐妹?那就好好学!学乖了,少受罪。学不会……”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墙上那些冰冷的刑具,“有的是法子让你们学会。”
明月死死瞪着金牡丹,眼中的泪水混着滔天的恨意,身体因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金牡丹似乎很满意她这种眼神,猩红的嘴唇勾起一个恶毒的笑容。
“行了,把她们带下去。找个婆子给‘冷香’上点药,别真打坏了,这张脸和这身皮子还值不少钱呢。”她挥挥手,像是处理完一件无关紧要的货物,“关进西厢三等通铺房。规矩,慢慢教。”
两个婆子应了一声,粗暴地将几乎虚脱的静姝从条案上拖起来。静姝脚下一软,差点栽倒,明月挣脱钳制,立刻扑上去架住她。静姝整个后背的衣服几乎被血和汗水浸透,黏腻地贴在伤口上,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让她疼得直抽冷气。
“静姝…静姝你怎么样?”明月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静姝的手臂上。
静姝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被咬得鲜血淋漓。她艰难地摇了摇头,几乎发不出声音,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抓住明月的手臂,仿佛那是唯一的支撑。
两个婆子不耐烦地推搡着她们,走出阴冷的刑房。重新回到醉红楼那充斥着脂粉香和隐约调笑声的走廊时,静姝只觉得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
三等通铺房在醉红楼最偏僻的西边角落,一间大屋子里挤着七八张简陋的木板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劣质头油、汗味和廉价脂粉混合的怪味。几个同样穿着粗布衣裳、脸色麻木或惊惶的女孩蜷缩在自己的铺位上,看到浑身是血、被架进来的静姝,都吓得往后缩了缩。
婆子把她们推进屋,指着一张靠墙角的空铺,冷冷道:“就这儿!老实待着!别想着闹幺蛾子!” 说完“哐当”一声甩上门,落了锁。
明月小心地扶着静姝,让她慢慢趴在那张散发着霉味的硬板床上。静姝的背根本不能碰任何东西,只能勉强侧着身子,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背后的伤口,疼得她冷汗直流。
“水…有没有水?”明月焦急地看向同屋的女孩们。
一个看起来年纪稍大、眼神空洞的女孩怯生生地指了指墙角一个缺了口的瓦罐。明月连忙过去,舀了半碗浑浊的冷水端过来。她小心翼翼地用自己还算干净的衣角内衬沾湿了水,一点一点地擦拭静姝背上伤口周围的血污和脏东西。她的动作轻柔到了极点,但每一次触碰,静姝的身体都会不受控制地绷紧、颤抖。
“忍忍…静姝,忍忍…”明月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落在静姝滚烫的皮肤上。
擦干净一点后,明月发现静姝后背那件被撕裂的旧里衣碎片下,隐约露出一点极其精致的针脚——那是她为婚服绣的“同心”内衬残片!此刻被血染红了大半,那两个字几乎看不清了。巨大的酸楚涌上心头,明月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哭出声。
“明月…”静姝的声音嘶哑微弱,像破旧的风箱。
“我在!”明月赶紧凑近。
“听…”静姝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眼神示意了一下门外,“…外面…说话…”
明月立刻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门外走廊上,隐约传来脚步声和两个男人粗嘎的对话声,伴随着钥匙串晃动的哗啦声。
“…真他娘的晦气,轮到这破时辰巡夜…”一个声音抱怨道。
“少废话,东边角门那班刚撤,咱哥俩赶紧去顶上,三更天准时换岗…困死了…”另一个声音打着哈欠。
“快走吧,听说今儿彪爷那边送来的‘货’里有个硬骨头?刚才听刑房那边动静不小…”
“管他呢,再硬的骨头,到了金妈妈手里,也得碾碎了揉烂了…”
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远去。
静姝趴在床上,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重复着什么。明月凑近了才听清,是几个模糊的数字:“…三更…东角门…”
婆子送来的伤药是劣质的黑色药膏,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怪味。明月忍着恶心,小心翼翼地把药膏涂抹在静姝背上那些狰狞的伤口上。药膏接触到破损的皮肤,带来一阵更强烈的灼痛,静姝的身体猛地一颤,手指死死抠住了身下的硬板床,指节泛白,却硬是没哼一声。
“疼就叫出来…”明月的声音带着哭腔。
静姝只是摇了摇头,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脏污的床单上。她紧闭着眼,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尝到更浓重的血腥味。后背的疼痛如同烈火燎原,但更让她心寒的是金牡丹那番话带来的绝望——在这里,尊严和清白真的只是可以随意践踏的尘土。
同屋的女孩们蜷缩在各自的角落,像一群受惊的鹌鹑,偶尔投来一瞥的目光里,有同情,有麻木,更多的是深深的恐惧。
明月笨拙地给静姝涂完药,又用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内衫布条,勉强给她包扎了一下。做完这一切,她累得几乎虚脱,挨着静姝的床边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屋子里死寂一片,只有女孩们压抑的呼吸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令人作呕的调笑声。
静姝趴着,脸埋在臂弯里,身体因为疼痛和寒冷而微微发抖。许久,就在明月以为她昏睡过去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摸索着,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
明月低头,看见静姝微微侧过脸。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干裂带血,但那双眼睛却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那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种被疼痛淬炼过的、冰冷的、如同碎冰般的清醒。
“三更…东角门…” 静姝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但每个字都像用尽了力气,清晰地砸在明月心上,“…换岗…有…空档…”
明月猛地一震,瞬间明白了静姝在刑房外强忍剧痛也要听清楚的东西是什么!她反手紧紧握住静姝冰冷的手,用力点头,眼中的恐惧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她压低声音,凑到静姝耳边,带着血气的誓言如同烙印:
“死,也要飞出去!”
静姝看着她,沾血的唇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又因后背的剧痛而绷紧。她重新闭上眼,将脸埋回臂弯,仿佛要积攒最后一丝力气。后背的伤口在劣质药膏的刺激下,依旧一跳一跳地灼痛着,但黑暗中紧握的手,和那句无声的约定,如同微弱的火种,在冰冷绝望的地狱里,顽强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