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九三一年,苏州,暮春。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穿过雕花木窗棂,在顾家绣楼光洁的柚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金斑。空气里浮动着晒干花瓣的暖香和丝线特有的微腥气息。顾静姝端坐在绷紧的绣架前,指尖拈着一根极细的孔雀蓝丝线,针尖在素白的软缎上游走,正勾勒着一朵并蒂莲的轮廓。花苞初绽,两朵粉荷亲昵地依偎在同一茎杆上,翠绿的莲叶舒展,仿佛能听见水珠滚落的清响。她的神情专注而宁静,长长的眼睫垂下,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小片温柔的阴影。阳光吻着她乌黑的发顶,几缕碎发俏皮地垂在颊边,整个人像一株被春日精心供养的幽兰。

“静姝!”一声清脆的呼唤打破了绣楼的静谧。绣房那扇临湖的雕花窗“吱呀”一声被推开,许明月灵巧地翻了进来,鹅黄色的薄绸衫子被风拂起,像只翩跹的黄莺。她脸上还带着跑动后的红晕,额角沁着细汗,乌溜溜的眼睛里盛满了兴奋的光。“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她献宝似的摊开手心。

一枚小巧的银口哨躺在她的掌心,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哨身被打磨得极其光滑,尾部系着一条细细的红绳。“城东新开的洋货铺子淘的!掌柜的说吹响了能唤来喜鹊呢!”明月得意地晃晃脑袋,也不管静姝手上还拈着针,拉起她的手腕就把口哨塞了过去。冰凉的金属触感让静姝指尖微微一缩。

“又翻窗,当心嬷嬷瞧见了念叨。”静姝无奈地嗔了她一眼,放下针线,拿起那枚小银哨细看。哨身冰凉沉手,做工精巧。“这西洋玩意儿,真能唤来喜鹊?”她眼中也染上几分好奇的笑意。

“试试嘛!”明月怂恿着,眼睛亮晶晶的。

静姝犹豫了一下,将哨子凑到唇边,轻轻一吹。“嘘——”一声短促清越的哨音在安静的绣楼里响起,惊得窗外柳枝上的两只麻雀扑棱棱飞走了。

“哈哈,看!鸟儿飞了!”明月拍手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像一串滚落的玉珠,在暖融的空气里跳跃,“虽不是喜鹊,但也算灵验啦!”她凑到绣架前,低头去看那幅即将完成的《并蒂莲》,手指虚虚拂过那亲密的双花,“绣得真好,活的一样!等启明哥哥回来,看到这嫁妆,怕是要欢喜傻了!”她促狭地眨眨眼,意有所指地看向绣架旁一件叠放整齐、露出鸳鸯戏水大红袖口的嫁衣。

静姝的脸颊倏地飞起两片红云,如同白瓷上晕开的胭脂。她佯装生气地要去拧明月的嘴:“你这张嘴,越发没个遮拦了!”

明月笑嘻嘻地躲开,绕着绣架跑,鹅黄的衣袂带起一阵微风。“我说错啦?谁不知道陈家大少爷巴巴地等着娶我们顾家才女过门呢!”她跑到那件铺陈开来的大红嫁衣前,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用金线密密盘绕的袖口,啧啧赞叹,“这金线用的足,针脚又密实,静姝,你这双手真是被菩萨点化过的。”

静姝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些,眸子里却漾开一层温柔的水光。她走到嫁衣前,拿起一旁一个尚未缝制完成的素白内衬。那是贴身穿着的里衣衬里,用的是极柔软细密的杭纺。她取过针线,指尖捻着细细的银针,在衬里内侧靠近心口的位置,落下了针。针尖牵引着细细的、几乎与布料同色的白丝线,极其缓慢而专注地绣着。那并非繁复的花样,只是两个极小的篆字,笔画纤细,仿佛情人间最隐秘的低语——**同心**。

阳光透过窗纱,温柔地笼罩着她低垂的侧脸和专注绣字的指尖。这一刻的静谧与美好,像一块浸透了蜜糖的软糕,甜得让人心头发软。连窗外的鸟鸣都显得格外婉转。

“瞧瞧,这还没过门呢,心就飞到陈家去了!”明月凑过来,看清那两个小字,故意拖长了声调打趣,眼底却是真切的祝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静姝只抿唇浅笑,并不答话,指尖的动作却更轻柔了。那“同心”二字,每一针每一线,都缠绕着她对未来安稳岁月全部的憧憬。陈启明温煦的笑容,他谈论新思潮时眼中闪烁的光芒,花架下他指尖的温度……所有细微的甜蜜,都在这无声的针线里细细密密地缝了进去。窗外,几只燕子掠过澄澈如洗的天空,留下一串欢快的呢喃。

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楼下庭院里,一串由远及近、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像突兀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绣楼温馨的暖意。

绣楼的门几乎是被撞开的。管家福伯踉跄着冲了进来,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花白头发此刻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色煞白,胸膛剧烈起伏,连话都说不利索:“小、小姐!许小姐!不好了!大、大事不好了!”

顾静姝和许明月同时惊得站起,手中的针线和银哨差点掉落在地。福伯是顾家的老人,一向沉稳持重,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

“福伯,出什么事了?”静姝强压下心头骤然升起的惊悸,声音还算镇定,但指尖已微微发凉。

“兵…兵灾!”福伯喘着粗气,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刚、刚有从北边逃难过来的人说…说是一股溃兵,打着‘混成第十九旅’的旗号,在昆山那边洗劫了好几个镇子,杀人放火…正…正往苏州城这边溃逃过来了!老爷…老爷让立刻紧闭所有门户!所有人回屋,不许点灯,不许出声!”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声音因急促而嘶哑,“快!两位小姐快随老奴下去!老爷夫人都在正厅!”

“溃兵?!”明月失声惊呼,脸色也瞬间白了。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掌心的银哨,那冰凉的触感此刻却带来一丝奇异的、战栗般的清醒。

静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上脊背,四肢百骸都僵住了。溃兵!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安稳的梦境。她猛地想起昨日父亲在饭桌上隐约的忧色,提及北方战事失利,流寇四起…原来灾祸并非远在天边,它已挟着血腥气,狰狞地扑到了家门口!

她下意识地看向手中那件素白的衬里,那刚刚绣好的、还带着体温的“同心”二字,此刻在窗外骤然阴沉下来的天光里,显得如此脆弱而讽刺。窗外的鸟鸣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远处隐隐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喧嚣,像是无数人在惊恐地哭喊奔跑,又像是沉重的车轮碾压过石板路的闷响。一阵狂风猛地灌入窗棂,吹得绣架上的丝线乱舞,那幅即将完成的《并蒂莲》在风中无助地颤抖,并蒂相依的花瓣,仿佛随时会被这突来的风暴撕裂。

“快走!”福伯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不容置疑的急迫。

静姝猛地回神,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再顾不上什么绣品嫁妆,一把抓起那件绣着“同心”的衬里,胡乱塞进袖中。指尖触到那细密的针脚,一阵尖锐的酸楚直冲眼底。

明月也反应过来,一把拉住静姝冰凉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走!”她的声音因紧张而绷紧,但眼神却透出一股狠劲。

两人跌跌撞撞地跟着福伯冲下绣楼。往日熟悉的、弥漫着书香和檀木清气的顾家大宅,此刻被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和恐慌笼罩。仆人们面色惶惶,脚步匆匆,像没头苍蝇般乱窜。沉重的实木大门正被几个健壮的家丁合力推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门闩被粗重的铁链缠绕,落锁的“咔哒”声清脆而冰冷,像一道判决,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顾静姝被明月拽着跑向正厅,耳畔是呼呼的风声和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她忍不住回头,望向绣楼的方向。那扇敞开的雕花窗,像一只空洞而惊恐的眼睛,映着外面铅灰色的、急剧翻滚的乌云。狂风卷起庭院里凋落的花瓣,打着旋儿,如同仓皇逃命的蝶。

就在这惊鸿一瞥间,她的目光扫过大门即将合拢的最后缝隙。门外长街的景象一闪而过:行人仓皇奔逃,小贩的货摊被撞翻在地,瓜果滚落,一片狼藉。而在这混乱的背景深处,一骑快马如离弦之箭般从街角冲出,马上的骑士穿着褪色肮脏的灰蓝色军装,歪戴着帽子,手中挥舞的,不是旗帜,而是一把在阴沉天光下闪着不祥寒芒的马刀!刀锋上,似乎还沾着暗红色的、粘稠的东西……

“轰隆——!”

大门彻底合拢,沉重的落闩声和铁链缠绕的摩擦声,将门外那个混乱、冰冷、带着血腥气的世界,连同那惊鸿一瞥的刀光,死死地关在了外面。绣楼里那幅未完成的《并蒂莲》,在骤然暗下来的天光中,彻底隐入了阴影。袖中那方绣着“同心”的柔软衬里,紧贴着肌肤,却再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一片浸入骨髓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