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暮色如墨汁般从四面八方洇染开来,吞噬了白昼最后一丝暖意。顾府沉重的朱漆大门早已落闩上锁,铁链缠绕的冰冷声响似乎还在庭院里回荡。整座宅邸死寂一片,门窗紧闭,连檐下的灯笼都未曾点亮,仿佛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白日里福伯带来的溃兵消息,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厚布,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惊悸。

绣楼上,烛火也只敢点了一盏最小的,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灯罩里不安地跳跃,将顾静姝和许明月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投在墙上,晃动得如同惊弓之鸟。白日里那幅未完成的《并蒂莲》绣绷被仓促地蒙上了一块素布,搁置在角落的阴影里,像被遗弃的残梦。静姝手中紧紧攥着那件素白衬里,指尖反复摩挲着心口处那两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同心”二字,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明月的掌心则死死握着那枚冰凉的银口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哨身硌着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

“静姝…”明月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们…真的会打进来吗?”窗外的风声呜咽着穿过庭院的老树,听起来竟有几分像远处传来的、模糊的哭嚎。

静姝刚要开口,楼下庭院里,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叩击声!

“笃…笃笃…笃笃笃…”

三长两短,带着一种熟悉的、小心翼翼的节奏,敲在后花园那扇平日里供仆役进出的小角门上。那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静姝和明月猛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和一丝微弱的、不敢置信的亮光。这个敲门的暗号,只有一个人知道!

“是启明哥哥!”明月几乎要跳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喜。

“嘘!”静姝一把捂住她的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喉咙。是他!真的是他!在这个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夜晚,他竟然来了!一股混杂着担忧、狂喜和后怕的情绪瞬间冲垮了她紧绷的心防。她松开明月,顾不上穿鞋,只穿着素白的绫袜,像一只受惊的鹿,悄无声息却又无比迅疾地奔下绣楼,穿过黑暗的回廊,直扑后花园那扇小小的角门。

角门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门外清冷的月光泻入,勾勒出一个挺拔而熟悉的身影。陈启明穿着一件半旧的学生装,外面罩着深灰色的薄呢大衣,肩上还沾着夜露的湿气。他额发微乱,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那双看向静姝的眼睛,却在夜色里亮得惊人,盛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和浓得化不开的担忧。

“静姝!”他一步抢进门内,带着室外的寒气,不由分说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他的手臂收得那样紧,隔着薄薄的衣衫,静姝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腔里剧烈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她的耳膜,沉重而有力。他身上熟悉的松墨香混合着夜露的清寒,将她牢牢包裹。

“你怎么来了?外面…外面…”静姝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后怕让她指尖冰凉,身体却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微微发颤,仿佛漂泊的小舟终于寻到了港湾。她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暖意,仿佛这是抵御门外无边寒夜和未知恐惧的唯一屏障。

“我知道消息就立刻赶回来了!城门差点关了!”陈启明的嗓音低沉而急促,带着喘息,“路上全是逃难的人…静姝,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一遍遍重复着,下颌抵在她柔软的发顶,像是确认失而复得的珍宝。

“启明哥哥!”明月也跟了下来,看到这一幕,眼圈也红了,更多的是安心。她警惕地探头看了看门外黑黢黢的小巷,催促道:“快进来!别在门口!”

三人迅速闪入门内,陈启明反手将角门拉开。小小的后花园里,高大的紫藤花架投下浓密的阴影,将月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还有紫藤花即将凋谢时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

“家里怎么样?伯父伯母呢?”陈启明稍稍松开静姝,但一只手仍紧紧握着她的手腕,仿佛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目光急切地在两个女孩脸上梭巡。

“爹娘在正厅,家里都还好,就是…都吓坏了。”静姝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你呢?路上有没有遇到危险?”

“还好,绕开了大路。”陈启明眉头紧锁,眼中是深沉的忧虑,“静姝,明月,听我说,情况可能比我们想的更糟。这股溃兵不是散兵游勇,据说领头的是个心狠手辣的老行伍,叫‘独眼彪’,在直隶那边就恶名昭彰。他们一路烧杀抢掠,专挑富户下手…苏州城,未必挡得住他们多久!”

他最后一句话压得极低,却像一块巨石投入静姝和明月刚刚稍安的心湖,瞬间激起惊涛骇浪。挡不住?那顾家…她们…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那…那我们怎么办?”明月的声音带着哭腔,下意识地抓紧了静姝的胳膊。

陈启明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异常坚定,他看向静姝,那眼神专注而灼热,仿佛要将她烙印在灵魂深处。“静姝,”他松开她的手,却从怀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封面上印着醒目的三个大字——《新青年》。书页边角已经有些卷曲磨损,显然被主人反复翻阅。

“我这次去上海,不只是为了生意,更是为了它。”他将书郑重地递到静姝面前,指尖带着微颤的激动,“我见到了几位先生,听了他们的演讲,读了上面的文章…静姝,你知道吗?外面已经不一样了!军阀混战,列强欺压,民不聊生!可有人在呐喊,在寻求出路!这书里说的,是民主,是科学,是砸碎这吃人的旧世界,建立一个崭新的、光明的中国!”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在寂静的花园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芒。月光透过紫藤花架的缝隙,落在他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上,照亮了他眼中燃烧的理想之火。

静姝被他话语中那股澎湃的力量所震撼,下意识地接过了那本《新青年》。书页的触感微凉而粗糙,却仿佛蕴含着滚烫的温度。她低头,看到翻开的一页上,赫然印着几行力透纸背的文字:“…吾辈青年,当以青春之我,创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国家,青春之民族…”字字句句,像惊雷,又像火种,炸响在她被恐惧和礼教束缚的心田。

“静姝,”陈启明再次握住她的手,这次不再是出于恐惧的紧握,而是带着一种托付未来的郑重。“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不合时宜,外面兵荒马乱…可我不能再等了!我怕…怕这乱世会让我们再次失散!”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随即又被更深的决心取代。

“等这次风波过去,我们就结婚!然后,我们一起去北平,去上海,去所有新思想涌动的地方!我们一起读书,一起看看这世界到底在发什什么,一起…为那个光明的将来做点什么!好吗?”他急切地看着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炽热情感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紫藤花细碎的阴影在他脸上晃动,那双盛满了星火与深情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烙印在静姝的眼底。门外的世界兵荒马乱,杀机四伏,门内这方小小的花架下,一个年轻人却在对她描绘着一个充满希望和变革的明天。这巨大的反差让她心神激荡,恐惧似乎被这滚烫的誓言驱散了些许,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和暖流从心底涌起。

“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打破了夜的沉寂。她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掌心却传递着同样的决心和温度。“启明,我跟你走。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热一片。那不是悲伤的泪,是冲破樊笼的决绝,是找到同路人的巨大慰藉。

“还有我!”明月在一旁也红了眼眶,用力抹了把脸,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响亮,“你们别想丢下我!我也要去看看新世界!”

陈启明看着眼前两个同样坚定美丽的女孩,心中涌动着澎湃的暖流。他用力点头,仿佛要将这一刻三颗心紧密相连的誓言。

花架下,誓言已定,心潮却依旧澎湃难平。陈启明从贴身的口袋里,珍重地取出一个物件。那是一块沉甸甸的、黄铜外壳的怀表,表盖上雕刻着简洁的藤蔓花纹,边缘已有些许磨损的光泽,显然是他常年佩戴的心爱之物。

“静姝,”他将怀表轻轻放在静姝的掌心,黄铜冰冷的触感下,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体温。“这是我父亲留下的,我从小戴在身上。”他示意她打开表盖。

静姝依言,用微颤的指尖拨开卡扣。“嗒”一声轻响,表盖弹开。表盘上的罗马数字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磷光,两根纤细的蓝钢指针正沉稳地走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滴答”声。而在表盖内侧,紧贴着玻璃表蒙的地方,嵌着一幅小小的、用极细的工笔画就的肖像——正是她自己!画中的少女眉眼含笑,穿着月白色的衫子,鬓边簪着一朵小小的茉莉,神韵竟有七八分相似!画幅虽小,却笔触细腻,显然是倾注了无数心血。

“我…我照着记忆画的,找了上海最好的微绘师傅…”陈启明的耳根在月光下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声音带着一丝腼腆,“让它替我陪着你。无论发生什么,看到它,就像看到我。我的心,我的世界,都在你这里。”他的手指轻轻拂过表盖内侧边缘一处极细微的刻痕——那是一个小小的、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篆体“姝”字。

巨大的感动和酸楚瞬间攫住了静姝的喉咙。她低头看着掌心的怀表,看着表盖内那个小小的自己,看着那个刻入金属的“姝”字,只觉得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头。她颤抖着从袖中抽出那方素白的衬里,那靠近心口的位置,两个小小的“同心”字迹清晰可见。

“这个…给你。”她的声音轻如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将衬里塞进陈启明的手中。“贴身穿…就像…就像我陪着你。” 柔软的布料带着她的体温和淡淡的馨香,落入陈启明掌心,那细密的针脚和隐秘的心意,重逾千斤。他紧紧攥住,仿佛攥住了整个世界的珍宝。

花影摇曳,暗香浮动。这一刻,所有的恐惧似乎都被暂时驱散。两件信物,承载着两颗年轻的心对彼此最深的眷恋和对未来最赤诚的期许,在乱世的风口浪尖,完成了无声而郑重的交换。明月在一旁看着,悄悄背过身去,抹掉眼角感动的泪花。

然而,这份劫后余生、誓约初定的宁静,脆弱得如同紫藤花架上即将凋零的最后一串花穗。

“轰——!!!”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呻吟的巨响,毫无预兆地从远处传来!脚下的地面似乎都随之震动了一下!紧接着,是更加密集、更加清晰的爆响!不再是模糊的喧嚣,而是真真切切的、如同炒豆般的枪声!噼啪!噼啪!间或夹杂着几声更加沉闷、如同重锤砸地的轰鸣——是炮声!

“啊!”明月吓得惊叫一声,猛地捂住耳朵。

静姝脸色煞白,刚刚被信物暖热的心瞬间沉入冰窟,怀表冰冷的金属外壳硌得掌心生疼。

陈启明浑身剧震,猛地抬头望向枪声传来的方向——那是城门的方向!他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刚刚燃烧的理想之火被惊骇和凝重取代。“糟了!他们动手了!城门…怕是破了!”他的声音因紧张而绷紧,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启明!”静姝失声抓住他的手臂,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疯狂地敲打着顾府后巷的青石板路!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带着一种蛮横的、毁灭一切的恐怖气势,伴随着粗野的、意义不明的呼喝和狂笑,像冰冷的铁蹄,狠狠踏碎了这方小小花园里最后的温情与希冀!

“快走!”陈启明当机立断,反手将静姝和明月用力推向通往内宅的回廊方向,自己却猛地转身,目光如炬地盯向那扇薄薄的角门,身体绷紧如同即将离弦的箭!“躲起来!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他急促地低吼,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决绝。

马蹄声已近在咫尺!如同雷霆般碾过巷口!伴随着一声刺耳的马嘶和重物撞击的闷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撞飞!月光下,陈启明那身半旧的学生装下摆,在转身带起的风中扬起一角,清晰地映出几点刚刚溅上的、还带着湿气的、浑浊的泥浆污点,狰狞地烙印在干净的灰呢布料上。

而角门之外,沉重的、粗暴的砸门声,伴随着刀刃刮擦门板的刺耳锐响和一个粗嘎凶戾的咆哮,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轰然炸响:

“开门!他,娘,的!再不开门,老子烧了这鸟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