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开门!他娘的!再不开门,老子烧了这鸟窝!”

那声凶戾的咆哮,裹挟着铁器刮擦门板的刺耳锐响,如同地狱恶鬼的尖啸,狠狠砸碎了顾府后花园短暂的温情与誓约。死亡的腥风,瞬间穿透了薄薄的木门,扑面而来!

陈启明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褪,但眼神却在刹那的惊骇后爆发出惊人的决绝。他猛地将静姝和明月往内宅方向狠力一推,力道之大让两个女孩踉跄着差点摔倒。“快走!去地窖!” 他嘶声低吼,声音因极致的紧绷而撕裂,身体却像一堵墙般横在通往角门的小径上,目光死死盯住那扇在狂暴撞击下剧烈震颤的木门。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木屑簌簌落下。

静姝被明月死死拽着胳膊,跌跌撞撞地往回廊深处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腔而出,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恐惧。她回头,最后一眼只看到陈启明在昏暗月光下挺得笔直的、孤绝的背影,以及他那件深灰呢子大衣下摆上,那几点在惨白月色下显得愈发刺眼的、浑浊的泥浆污点。那污点,像烙铁般烫在她的视网膜上。

“启明——!” 一声绝望的哭喊被她死死压在喉咙里,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别回头!快!” 明月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不容置疑的狠劲,指甲几乎掐进静姝的皮肉。她熟门熟路地拉着静姝穿过曲折的回廊,冲向正厅方向。往日宁静的顾府此刻如同炸开的蜂巢,仆役们惊恐的哭喊、奔跑的脚步声、器物被撞翻的碎裂声交织成一片末日般的混乱。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不知何处已经燃起了火光!

正厅里,烛火摇曳,映照着顾家夫妇惨白如纸的脸。顾老爷(顾鸿儒)紧抿着唇,手握着一柄装饰用的古剑,剑身在颤抖。顾夫人(沈氏)则紧紧攥着一串佛珠,指节发白,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眼泪无声地淌了满脸。福伯挡在他们身前,老迈的身体也在发抖,却一步不退。

“爹!娘!” 静姝和明月扑了进来。

“静姝!明月!” 顾夫人看到女儿,几乎要瘫软下去。

“地窖!快进地窖!” 顾鸿儒当机立断,声音嘶哑却带着最后的威严。他一把推开福伯,冲到正厅西侧那排高大的紫檀木书架前,颤抖的手指摸索着书架上某个不起眼的雕花凸起,用力一按!

“咔哒…嘎吱…”

一阵沉闷的机括转动声响起,沉重的书架竟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后面墙壁上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黑洞洞的入口!一股阴冷潮湿的土腥气瞬间涌出。

“快进去!” 顾鸿儒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睛布满血丝,目光扫过妻子和两个女孩,带着诀别的痛楚和不舍。

“老爷!夫人!老奴断后!” 福伯老泪纵横,却猛地抄起旁边一个沉重的黄铜烛台,挡在书架前。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前院传来!紧接着是木屑爆裂、铁器坠地的刺耳噪音!顾府沉重的大门,被攻破了!

“哈哈!给老子搜!值钱的!娘们儿!一个别放过!” 狂笑声、粗野的呼喝声、零星的枪声、女人惊恐的尖叫、仆役绝望的哭嚎……无数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灌满了整个顾府!

“走啊!” 顾鸿儒目眦欲裂,猛地将离他最近的明月推进了地窖入口!明月一个踉跄,跌入黑暗。

静姝被母亲死死抱住,沈氏用尽全身力气将她往入口推:“姝儿!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她的声音凄厉而破碎,带着母亲最后的本能。

就在这时,正厅那扇雕花楠木门被“砰”地一声狠狠踹开!木屑纷飞!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满脸横肉、瞎了一只眼、戴着黑色眼罩的凶悍男人当先闯入!他手里提着一把还在滴血的鬼头大刀,仅剩的那只独眼在摇曳的烛光下闪烁着野兽般贪婪而凶残的光芒,如同择人而噬的恶鬼!正是匪首“独眼彪”!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凶神恶煞、手持长枪短刀的匪兵。

“哟呵!果然有好货色!” 独眼彪那只独眼瞬间锁定了被顾夫人护在怀里的顾静姝和跌倒在地的明月,淫邪的目光如同黏腻的毒蛇,在她们年轻姣好的脸庞和因为惊恐而剧烈起伏的胸口逡巡。

“彪爷!这儿!” 一个匪兵发现了正在缓缓合拢的书架和地窖入口。

“老东西!想藏?!” 独眼彪狞笑一声,大步上前。

“我跟你们拼了!” 福伯怒吼一声,挥舞着沉重的黄铜烛台,用尽全身力气砸向独眼彪!

“找死!” 独眼彪甚至没正眼看他,随手一刀挥出!刀光如匹练!福伯的怒吼戛然而止,一颗苍老的头颅带着惊愕和愤怒的表情飞起,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溅满了旁边素白的墙壁和书架上珍贵的古籍!无头的尸体晃了晃,沉重地倒下,手中还死死攥着那根染血的烛台。

“福伯——!” 顾夫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几乎昏厥。

静姝的瞳孔瞬间放大到极致!眼前的一切仿佛变成了慢动作:喷溅的鲜血、飞起的头颅、无头躯体倒下的轨迹、母亲绝望扭曲的脸……巨大的恐惧和恶心感攫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在母亲怀里筛糠般剧烈颤抖。

“夫人!” 顾鸿儒睚眦欲裂,悲愤欲绝!他猛地举起手中那柄装饰用的古剑,怒吼着刺向独眼彪!“恶贼!我跟你拼了!”

“爹!不要!” 静姝终于发出了破碎的尖叫。

独眼彪轻蔑地嗤笑一声,甚至懒得躲闪,手中的鬼头大刀带着呼啸的风声,后发先至,狠狠劈下!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顾鸿儒的动作僵住了。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那把粗糙却致命的鬼头大刀,深深地嵌入了自己的胸膛!鲜血瞬间染红了他月白色的锦缎长衫前襟,如同怒放的地狱之花。他手中的古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老…老爷…” 顾夫人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鸣,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瘫软下去。

顾鸿儒的身体晃了晃,目光越过凶残的匪首,艰难地、无比眷恋地望向地窖入口的方向,望向被妻子死死护在怀里、面无人色的女儿。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太多:未尽的嘱托、滔天的恨意、无尽的担忧,以及……最后一丝微弱的、祈求她能活下去的希冀。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大口粘稠的鲜血。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向后倒去,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双曾经睿智温和、此刻却充满不甘和痛楚的眼睛,至死都圆睁着,死死地“望”着地窖的方向。

“爹——!!!” 静姝的尖叫终于冲破喉咙,凄厉得如同濒死的小兽。她眼前一片血红,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她发疯般地想要扑向父亲的尸体,却被母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抱住。

“姝儿…走…走啊…” 沈氏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带着泣血的哀求和绝望的清醒。她猛地从自己发髻上拔下一支沉甸甸的、镶嵌着翡翠的金簪!这不是为了反抗,而是……

在静姝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沈氏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女儿狠狠往那即将完全合拢的地窖入口推去!同时,她另一只手,将一件带着体温、卷成小卷的、染着点点暗红的东西(正是那方绣着血鸟的素帕!),连同那支锋利的金簪,一起死死塞进了静姝因惊恐而紧握的手中!

“护好…告…巡按使…” 沈氏的声音破碎得几乎无法辨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沫里挤出来的,带着刻骨的仇恨和最后的托付。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静姝,仿佛要将这最后的遗命刻进女儿的灵魂深处!

静姝被母亲这决绝的一推,加上入口的吸力,整个人向后跌入了地窖的黑暗中!在她身体没入黑暗的最后一刹那,她透过书架合拢前最后那道狭窄的缝隙,看到了让她永生永世都无法磨灭、如同地狱绘卷的一幕:

母亲沈氏,那个一辈子温婉娴静、连说话都未曾高声过的妇人,此刻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玉石俱焚的决绝!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地窖的方向,而是面对着狞笑着逼近的独眼彪和他身后如狼似虎的匪兵。她没有哭喊,没有求饶,只是高高举起了手中那支刚刚拔下的、锋利的金簪!

她的目光,越过凶徒,似乎穿透了屋顶,望向了某个虚无的所在,带着无尽的悲愤和最后的尊严。然后,在独眼彪错愕、继而暴怒的目光中,在静姝撕裂心肺的无声呐喊里,沈氏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将那只尖锐的金簪,狠狠地、毫不犹豫地刺向了自己的太阳穴!

“噗!”

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入肉声。

鲜血,瞬间从她鬓边蜿蜒流下,染红了半张苍白的脸。她身体晃了晃,如同被狂风折断的玉兰,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凄美,缓缓地、缓缓地向后倒去,正好倒在顾鸿儒尚有余温的尸体旁。那只金簪,深深地没入了她的鬓角,只留下一截冰冷的、沾着血和碎玉的簪尾,在摇曳的烛火下,闪烁着绝望而刺目的寒光。

“娘——!!!”

地窖入口彻底合拢!最后一丝光亮被厚重的书架和墙壁隔绝!

静姝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剧烈的撞击却远不及心头那毁灭性的剧痛!眼前最后定格的,是母亲高举金簪刺向太阳穴的决绝身影,是父亲胸前怒放的血花,是福伯身首异处的惨状,是墙壁上那大片大片刺目惊心的猩红!

“呃…呕…” 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她的胃部。她蜷缩在冰冷刺骨的黑暗中,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鼻涕和涎水,糊了满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窒息般的绞痛。

地窖上方,正厅里传来独眼彪暴跳如雷的咒骂和匪兵们翻箱倒柜、打砸抢掠的疯狂喧嚣。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狞笑声、瓷器玉器碎裂的刺耳噪音……如同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着静姝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她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掌心传来硬物硌人的触感和布料的柔软——是母亲最后塞给她的东西!那支冰冷的金簪,和那方…带着母亲体温的、染血的素帕!

黑暗中,她颤抖着,摸索着摊开手掌。借着地窖缝隙透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她看清了:那方原本素白的软帕上,除了明月咬破手指画下的那只歪斜的、独翼的血鸟,此刻还浸染了新的、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那是母亲额角流下的血!温热的、带着母亲最后气息的血!

而母亲那句破碎得不成调的遗言,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钉进她的脑海:

“护好…告…巡按使…”

告巡按使?告什么?护好什么?!

静姝猛地一个激灵!她不顾浑身冰冷颤抖,发疯般地在黑暗中摸索着自己的身体。指尖触到束胸内层一处异常硬挺的凸起!她颤抖着,几乎是撕扯着,从贴身最隐秘处,拽出了那件东西——正是父亲在灭门之夜,仓促间塞进她手里的那本薄薄的、深蓝色布面封皮的册子!

密账本!

昏暗中,她颤抖的手指抚过粗糙的布面封面。指尖传来一种粘腻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触感。她将手指凑到鼻尖,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直冲脑门!是血!是父亲被刺穿胸膛时溅出的血!是母亲撞向柱子时额头流下的血!这本小小的册子,浸透了双亲的鲜血!

“呃啊…” 悲恸的呜咽被她死死咬住下唇堵在喉咙里,化作身体剧烈的抽搐。她将染血的账本和那方同样浸满母亲鲜血的素帕,连同那支冰冷的金簪,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按在剧烈起伏的心口!仿佛那是她与这个冰冷地狱唯一的、最后的连接,也是双亲用生命传递给她的、尚未完成的使命。

地窖上方,正厅的喧嚣渐渐远去,似乎匪兵们搜刮完毕,转移了目标。但紧接着,一阵沉重的、杂乱的脚步声竟朝着书架的方向走来!伴随着独眼彪不耐烦的粗吼:

“他娘的!刚才好像看见有人钻进这墙里了?给老子仔细搜!看看有没有暗格地道!”

脚步声越来越近!沉重的敲击声开始落在书架上!书架在震动,灰尘簌簌落下,落在静姝的头发上、脸上,如同冰冷的骨灰。

死亡的阴影,如同最粘稠的墨汁,瞬间淹没了狭窄黑暗的地窖。静姝蜷缩在冰冷的角落,浑身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呼吸都停滞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绝望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牙齿深深陷进下唇的软肉,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上方,沉重的敲击声和匪兵粗暴的咒骂声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头顶的书架上,也砸在她脆弱的神经上。书架在震动,每一次震动都让她感觉整个地窖随时会坍塌,将她活埋在这双亲鲜血浸透的坟墓里。灰尘不断落下,呛得她喉咙发痒,却连一声最轻微的咳嗽都不敢发出。

“彪爷!这书架沉得很!好像真钉死了!” 一个匪兵的声音传来,带着疑惑和不耐烦。

“废物!找找机关!肯定有猫腻!” 独眼彪的咆哮如同炸雷。

“这边!彪爷您看这个雕花疙瘩好像能动!” 另一个声音带着发现猎物的兴奋。

静姝的心瞬间沉到了冰冷的深渊谷底!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灭顶而来。她闭上眼睛,等待着那致命机括被发现的瞬间,等待着书架被推开,等待着独眼彪那张狞恶的独眼出现在洞口,等待着……死亡或者比死亡更可怕的结局。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冷汗浸透了她的后背,冰冷粘腻。她攥着账本、血帕和金簪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突然!

“彪爷!彪爷!前头兄弟们发现好东西了!库房!库房地砖下面有夹层!全是黄鱼和大头!还有一箱子古董玉器!” 一个匪兵狂喜的呼喊声由远及近,如同天籁般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什么?!” 独眼彪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贪婪的狂喜,注意力立刻被完全转移。“他娘的!真的假的?带路!快带老子去看看!” 沉重的脚步声和喧嚣的叫骂声迅速远离了书架,朝着前院库房的方向涌去。

地窖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有灰尘还在空气中缓慢地飘落。

静姝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席卷全身,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又被她死死用手捂住,憋得满脸通红,眼泪鼻涕横流。

活下来了…暂时活下来了…

但这份“活着”,却比死亡更加冰冷沉重。父母的尸体就在头顶咫尺之遥,家宅被毁,挚爱生死未卜,而自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笼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几个时辰。地窖里彻底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上方的喧嚣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间或夹杂着几声零星的、似乎是在搬运东西的吆喝和女子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

终于,沉重的书架再次发出“嘎吱…嘎吱…”的机括转动声!

静姝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蜷缩起身子,将头深深埋进膝盖,用尽全力将自己缩进最黑暗的角落,屏住呼吸。

一道昏黄摇曳的火光,伴随着浓烈的血腥味和烟尘气,从缓缓打开的缝隙中透了进来。一个匪兵举着火把探头探脑地钻了进来,火光照亮了他脸上贪婪而凶狠的表情。

“嘿!还真有个小娘们儿!” 匪兵发现了角落里的静姝,眼中立刻爆发出淫邪的光,狞笑着伸手就朝她抓来!

静姝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身体本能地往后缩,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慢着!” 另一个声音在入口处响起,带着几分不耐烦,“彪爷吩咐了,这宅子里找到的年轻娘们儿,都捆结实了,塞进囚车!这是要运到上海滩换大价钱的‘好货’!弄坏了你赔得起吗?!”

伸向静姝的魔爪顿住了。那匪兵悻悻地啐了一口:“妈,的,便宜你了!” 他粗暴地抓住静姝的胳膊,像拖死狗一样将她从角落里拽了出来。

粗糙的麻绳狠狠地捆住了静姝的手腕,勒得皮肉生疼。她被粗暴地推出了地窖,重新回到了人间地狱般的顾府正厅。

刺鼻的血腥味和焦糊味瞬间冲入鼻腔。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瞬间被钉死在厅堂中央——

父亲顾鸿儒的尸体还躺在冰冷的地上,胸前那个巨大的伤口触目惊心,凝固的血液呈现出一种暗沉的紫黑色。母亲沈氏的尸体就在他身旁不远处,鬓角那支金簪依旧深深刺入,半张脸被干涸的血迹覆盖,双眼圆睁,空洞地“望”着虚空。福伯无头的尸体倒在另一边,身下是一大片早已变成褐色的血泊。墙壁上,大片大片的喷溅状血迹如同最狰狞的泼墨画,记录着这里刚刚发生的惨剧。

“呕…” 静姝再也忍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吐出的只有酸涩的胆汁。

“晦气!” 匪兵骂骂咧咧,毫不怜惜地拽着她的绳子,将她拖出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正厅。

庭院里,一片狼藉。名贵的花草被践踏得不成样子,假山被推倒,鱼池里漂浮着翻白的锦鲤。几处厢房还在冒着滚滚黑烟。几辆罩着厚重黑油布、如同移动棺材般的囚车停在院中,车旁,十几个和静姝一样被捆住双手的年轻女子,如同待宰的牲口,被凶恶的匪兵驱赶着,推搡着。她们大多衣衫不整,发髻散乱,脸上布满泪痕和淤青,眼神空洞麻木,如同失去了灵魂的玩偶。

静姝看到了许明月!明月也被捆着,鹅黄的衣衫被撕破了几处,脸上带着清晰的掌印和泪痕,头发散乱,但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却不像其他人那样完全死寂,里面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和深切的担忧,正焦急地在人群中搜寻。当她的目光终于捕捉到被拖拽出来的静姝时,那火焰瞬间变成了巨大的悲痛和同病相怜的绝望。

“静姝!” 明月带着哭腔喊了一声,想要冲过来,却被身后的匪兵狠狠一推,摔倒在地。

静姝被粗暴地推进了其中一辆囚车。狭窄的车厢里挤满了人,弥漫着汗味、血腥味、泪水的咸腥味和绝望的气息。她踉跄着跌坐在冰冷肮脏的车板上,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无法抑制地颤抖。

“明月…” 她嘶哑地回应了一声,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就在这时,囚车厚重的油布帘子被猛地掀开!一个穿着桃红色艳丽绸衫、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却掩不住眼角刻薄纹路的女人探进头来,正是醉红楼的老鸨金牡丹!她手里拿着一个鎏金的小算盘,目光像毒蛇一样在车厢里挤作一团、瑟瑟发抖的女孩们脸上扫过,带着估价般的挑剔和贪婪。

“啧啧,彪爷这次弄来的货色倒还齐整,”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像刀子刮过琉璃,“都给我听好了!从今儿起,你们就是醉红楼的人了!是死是活,是享福还是下地狱,全看你们自个儿懂不懂事!” 她冰冷刻薄的目光,最后落在了缩在角落、脸色惨白如鬼的顾静姝身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

油布帘子“唰”地一声重新落下!车厢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紧接着,囚车猛地一震!沉重的车轮碾压过顾府庭院碎裂的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闷响,缓缓启动。车身摇晃着,驶出了顾府那扇早已破碎洞开、如同怪兽巨口般的朱漆大门。

静姝蜷缩在冰冷的角落,身体随着囚车的颠簸而无力地晃动。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更浓重的血腥味。掌心里,那本浸透父母鲜血的密账本、那方染着母亲额血和明月血鸟的素帕,还有那支冰冷的金簪,如同三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皮肉,也烫着她的灵魂。

车外,是苏州城破败的街景在黑暗中飞速倒退。一张褪了色的、被遗弃在泥泞中的大红“囍”字,被囚车的车轮无情地碾过,深深地陷入了污浊的泥浆里,再也看不清原本的鲜艳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