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冬,上海法租界。
冰凉的雨珠抽打着沈公馆二楼落地窗,蜿蜒的水痕在玻璃上爬行,像一道道未干的泪痕。梳妆台前,顾静姝端坐着,镜面映出一张被灯光漂洗过的脸。皮肤是冷的象牙白,嘴唇却用最艳丽的胭脂涂得饱满欲滴,仿佛一朵被强行钉在冰面上的玫瑰。她身上那件墨绿织金锦旗袍,是沈砚之昨日刚从“鸿翔”取回的,腰身掐得极紧,金线盘绕的牡丹从胸口一直怒放到下摆,每一道纹路都透着无声的勒令:挺直,微笑,做一尊完美的玉雕。
指尖抚过鬓边冰凉的钻石发钗,沈砚之送的。细密的爪镶将冰冷的石头死死咬住,沉甸甸地坠着,扯得发根生疼。她恍惚了一下,镜中那张精致却空洞的脸,似乎被窗外渐密的雨声晕开,涟漪般荡回了十一年前苏州的初夏。水汽氤氲,荷风拂面,空气里揉碎了莲蓬的清甜和陈启明身上淡淡的松墨香。那时的阳光是暖的,碎金般洒在碧绿的荷叶上,也落在他温煦的眼底。
“静姝,你看这并蒂莲,”年轻的书生指着不远处一茎双花的莲蓬,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根脉相连,同生共死,恰如你我。”他变戏法般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簪,通体温润无瑕,只在簪头精雕细琢了一朵半开的玉兰,花蕊处一点天然沁出的翠色,鲜活欲滴。“家传之物,愿聘卿为妇,永结同心。”他俯身,指尖带着微颤的暖意,小心翼翼地将簪子插入她鸦羽般的鬓发。水面的倒影里,少女双颊飞霞,眼波流转如春水初生,羞赧地垂下头,耳畔只余他低醇的笑语和远处采莲女悠扬的歌声。
镜面深处,那支温润的青玉簪仿佛还在鬓边轻晃,带着旧日阳光的温度。
指尖骤然传来刺骨的冰凉,猛地将她从水乡幻梦中拽回。是镜面。梳妆台上这面巨大的西洋落地镜,边框是冰冷的黄铜,雕着繁复却陌生的鸢尾花纹。镜面映照的,早已不是藕花深处羞赧的少女。钻石发钗尖锐的光芒,刺破了水乡温软的薄雾,也刺穿了回忆脆弱的茧。镜中这张脸,敷着最上等的香粉,描着最时新的柳叶眉,却像戴着一副描金绘彩的面具。只有那双眼睛,幽深如寒潭古井,偶尔掠过一丝连浓妆也掩不住的、死水般的沉寂。
她微微侧过脸,避开镜中自己过于清晰的倒影。目光落在梳妆台角落一只半开的玳瑁首饰盒上。里面珠翠琳琅,沈砚之喜欢看她佩戴这些。手指无声地探入盒内丝绒衬底的夹层,触到一小片柔软的、带着毛边的织物。她没将它取出,只是用指尖反复摩挲着那粗糙的边缘和上面早已干涸发硬、深深沁入纤维的几点暗褐——那是血,她的,或许还有别人的。
窗外,一辆黑色轿车碾过湿漉漉的柏油路面,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轮胎摩擦的尖啸短暂地撕裂了雨声。公馆大门处的铁艺雕花门无声滑开,昏黄的门灯光晕里,隐约映出车上下来的挺拔身影,穿着笔挺的深色呢子大衣,步履沉稳,正是沈砚之回来了。雨幕模糊了他的轮廓,但那无形的威压,却已透过冰冷的空气,丝丝缕缕地渗入这间暖阁。
顾静姝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她对着镜子,唇角向上弯起一个早已练习过千百遍的弧度——标准、温婉、恰到好处的恭顺。眼底那潭死水,却更深了。
“夫人,先生回来了。”女佣阿萍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
顾静姝指尖最后一丝对青玉簪的留恋瞬间消散,如同被寒风吹灭的烛火。她迅速将那片染血的丝帕更深地按回夹层,玳瑁盒盖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哒”。镜中人脸上的恍惚与脆弱被瞬间抹去,只剩下一片精心描画过的、无懈可击的平静。
“知道了。”她的声音不高,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也无。
她站起身,墨绿旗袍的下摆在脚踝处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刚走到门边,外面走廊已传来沉缓有力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踩在紧绷的弦上。门被推开,沈砚之走了进来,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和淡淡的硝烟与昂贵雪茄混合的奇异味道。他脱下大衣递给紧随其后的周副官,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锁定了顾静姝。
“这么晚了,还没歇着?”他走近,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似乎要穿透那层脂粉,看清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想着先生快回了,等等无妨。”顾静姝微微垂眸,避开他直接的审视,声音温顺。她接过阿萍适时奉上的热茶,双手捧到他面前。杯壁温热,熨帖着她冰凉的指尖。
沈砚之没有接茶,反而伸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自然地抚过她鬓边那支钻石发钗冰冷的表面,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让她头皮一紧。“这钗子,衬你。”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比那些旧式玩意儿强多了,老气。”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她空无一物的发髻,仿佛那支曾被珍藏的青玉簪从未存在过。
顾静姝的心像是被那冰冷的钻石狠狠硌了一下,尖锐的痛楚一闪而逝。她维持着捧茶的姿势,指尖用力到微微泛白,脸上温顺的笑容却纹丝未动,甚至更柔婉了几分。“先生眼光自然是好的。” 她轻声应和,眼睫低垂,掩住眸底瞬间冻结的寒冰。窗外的雨声似乎更急了,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她心底那座冰封的牢笼。
沈砚之终于接过了那杯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他踱到窗边,背对着她,望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光怪陆离的租界夜景。沉默在奢华的房间里弥漫开来,只有壁炉里木炭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冷雨。
“近日城里不太平,”他忽然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有几只不安分的老鼠,总想钻些不该钻的洞。” 他呷了一口茶,目光依旧投向窗外浓稠的夜色,“你身子弱,少出门。需要什么,吩咐周副官去办就是。”
“不安分的老鼠”……顾静姝的心猛地一沉,捧过茶盘的指尖冰凉。她安静地站在原地,墨绿旗袍在壁炉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泛着一种幽暗、湿冷的光泽,如同深潭里蛰伏的水草。“是,先生费心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像一泓不起波澜的死水。
沈砚之转过身,审视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般的锐利,仿佛要剥开她温顺的皮囊,看清内里每一丝细微的震颤。顾静姝迎着他的目光,强迫自己放松每一寸紧绷的肌肉,甚至让眼底浮现出恰到好处的、一丝被关怀的柔弱与依赖。她微微侧过脸,避开他视线最直接的锋芒,目光却无意间再次落在那面巨大的西洋镜上。
镜中清晰地映出此刻的景象:他挺拔而充满掌控力的背影矗立在幽暗的窗前,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岳。而她,一身华服却显得异常渺小,站在他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像一件精心摆放在古董架上的瓷器,美丽、易碎、身不由己。窗外的雨幕被路灯染成昏黄,在玻璃上扭曲流淌,像浑浊的泪河。而在这片混沌的光影边缘,镜子的深处,似乎有另一个模糊的倒影在晃动——水波荡漾,碧绿的荷叶亭亭如盖,少女绯红的脸颊,还有书生温柔递出的那支温润的青玉簪……那幻影如烟似雾,只一刹那,便被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狠狠撕裂!惊雷炸响,滚过阴沉的天空,瞬间吞没了所有旧日的微光。
镜子里,最终只留下她苍白如纸的脸,和沈砚之在闪电映照下、显得愈发冷硬无情的侧影。冰冷的钻石发钗尖端,在雷光中折射出一点淬毒的寒芒,无声地刺入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