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冰冷。

是比垃圾场砭骨的风更彻底的、侵入骨髓的寒冷。粘稠腥咸的水流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刺穿着沈拓每一寸裸露的皮肤,狠狠扎进血肉深处。肺叶在巨大的水压下疯狂抽搐,每一次徒劳的挤压都只换来更多苦涩浑浊的液体灌入。意识在窒息的黑暗和彻骨的冰寒中迅速剥离、下沉,像一块投入无底深渊的顽石。唯有手腕处那一点冰冷的、来自苏砚的抓握,是沉沦中唯一残存的锚点。

他无力挣扎,只能任由她拖着,向着水底那点惨白诡异的微光,向着那如同心跳般明灭的呼唤,绝望地下潜。

近了。

那惨白的光芒在浑浊的水中晕染开来,照亮了周围漂浮的腐殖质和摇曳的水草。光芒的源头,终于清晰地呈现在沈拓濒临涣散的视野里。

那并非想象中庄严的石门或祭坛。而是一块半截深陷在厚重黑色淤泥中的巨大青石板。石板边缘粗糙,布满水流侵蚀的痕迹,显然年代久远。石板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墨绿色的滑腻苔藓。而就在那苔藓覆盖的中央,一道深深的、几乎将石板纵向劈开的裂痕赫然在目!

惨白的光,正是从那道狭窄的、深不见底的裂痕深处,如同垂死巨兽的呼吸般,幽幽地透射出来!光芒每一次明灭,都伴随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又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奇异波动,冰冷、古老、带着一种深沉的悲怆和不甘的执念。

沈拓浑浊的瞳孔骤然放大!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撕裂般的剧痛和共鸣!父亲!是父亲的气息!是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也无法湮灭的、对“格物”至理的执着!是临终前紧攥着他的手、无声翕动的嘴唇所指向的……归宿!

“呃……”一声带着血沫的呜咽从沈拓喉咙里挤出,更多的冰冷河水涌入。他残存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到那只被苏砚抓着的手腕上,五指猛地收拢,死死反扣住苏砚的手腕!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濒死前的爆发,指向那裂痕中的光芒!

苏砚的身体在水中微微一滞。她感受到了沈拓那不顾一切的抓握,更感受到了他目光中燃烧的、指向石缝的光芒的疯狂渴望。深琥珀色的眼眸在惨白水光中闪过一丝锐利如刀的精芒。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猛地调转方向,拖着沈拓沉重的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径直冲向那道散发着不祥光芒的石缝!

裂痕比想象中更窄,边缘犬牙交错。苏砚没有丝毫减速,在即将撞上石壁的瞬间,身体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柔韧和精准猛地侧转、拧腰,如同一条灵巧的游鱼,险之又险地擦着锋利的石棱,硬生生挤进了那道狭窄的缝隙!巨大的水流阻力撕扯着她的外套,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被她拖拽着的沈拓,几乎是擦着那些尖锐的岩石边缘被强行拖入!锋利的石棱刮过他本就破旧的棉袄和裸露的手臂皮肤,瞬间留下数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冰冷的河水疯狂涌入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反而让濒临昏厥的意识猛地一激!

眼前骤然一暗,随即又被更强烈的惨白光芒充斥!

石缝之后,并非通道,而是一个被水流半淹没的、不规则的小型石洞。洞顶很低,距离水面不过半尺,空气污浊稀薄,弥漫着浓烈的淤泥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金属锈蚀又似血液干涸的陈旧气味。惨白的光源就在洞窟的中央水底,透过浑浊的水体,将整个狭小的空间映照得如同鬼域。

苏砚松开沈拓,迅速上浮,头部猛地探出水面,贪婪地吸入一口污浊的空气,剧烈地咳嗽起来。沈拓也挣扎着浮起,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和肺腑撕裂的疼痛,冰冷的河水混合着伤口的血,不断从身上淌下。

两人的目光,几乎同时死死锁定在洞窟中央水底,那惨白光芒的源头——

一个匣子。

一个造型极其古朴、甚至堪称粗犷的青铜匣。它半埋在黑色的淤泥里,只露出上半部分。匣体呈现出一种历经漫长水蚀的暗沉青黑色,表面没有任何繁复的花纹或铭文,只有简单到近乎原始的几何棱线,勾勒出方正厚重的轮廓。匣盖与匣身之间,严丝合缝,浑然一体,仿佛天生就是一块完整的金属。

而那如同垂死心跳般的惨白光芒,正从匣盖中心一个拇指大小的、不规则的孔洞中,持续不断地透射出来!光芒映照着周围浑浊的水体,形成一道惨白的光柱,直射向低矮的洞顶。

匣子!父亲留下的……秘卷?!

沈拓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忘记了寒冷,忘记了伤痛,眼中只剩下那个青铜匣!他挣扎着,就要不顾一切地扑过去!

“别动!”苏砚冰冷的声音如同警钟敲响。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深琥珀色的眼眸死死盯着那匣子,眼神凝重到了极点。“匣盖的孔洞……边缘不对!”

沈拓的动作硬生生顿住,顺着她的目光仔细看去。

在惨白光芒的映照下,那匣盖中心的孔洞边缘,呈现出一种极其怪异的形态。它并非光滑的金属切口,而是……如同活物般缓慢蠕动的、粘稠的灰白色物质!那物质如同半凝固的胶泥,随着惨白光芒的明灭而微微起伏,偶尔还泛起金属般的冷硬光泽。正是它,严丝合缝地“生长”在孔洞周围,将匣盖与匣身死死“焊”在了一起!

非牛顿流体!

沈拓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实验室里那缸灰白色的粘稠物质!《武经总要》里的“囊泥拒矢法”!这守护秘卷的最后一道屏障,竟是父亲将“格物”智慧发挥到极致、融入机关术的造物!它看似柔软,一旦遭遇外力冲击,便会瞬间变得坚逾精钢!强行开启,只会让匣子连同里面的秘卷一起毁灭!

“千年水蚀,加上这‘活泥封’……”苏砚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她缓缓靠近水中的青铜匣,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隔着冰冷的水流,虚虚点向那孔洞边缘蠕动的灰白物质,“它已经和匣体本身产生了某种未知的共生反应,能量场极不稳定。任何微小的扰动,都可能引发它瞬间的‘硬化’反应,彻底锁死,或者……更糟。”

她的指尖距离那灰白物质还有几寸,那物质蠕动的速度似乎就加快了一丝,惨白的光芒也骤然明亮了一瞬,仿佛感受到了威胁,散发出更加冰冷危险的波动。

沈拓的心沉了下去。历经千辛万苦,穿越生死,仇敌的追杀就在头顶水面之上,而父亲的遗物就在眼前……却被这诡异的“活泥”彻底封死?!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他的脖颈。难道……难道一切终究是徒劳?父亲的智慧,千年的血仇,都要被这淤泥永远埋葬?

不!绝不!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混杂着千年血恨与对父亲无尽思念的狂怒,如同沉寂的火山,在他残破的躯壳内轰然爆发!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水面上!

“噗!”

水花四溅!

几滴温热粘稠的液体,随着他砸下的拳头,从手臂被石棱刮开的深长伤口中甩出,在惨白的光芒下划出几道刺目的血线,不偏不倚,正好溅射在那青铜匣盖孔洞的边缘,溅在了那缓缓蠕动的灰白色“活泥”之上!

异变陡生!

那几滴属于沈括之子的鲜血,如同滚烫的烙铁,瞬间没入了灰白色的粘稠物质之中!

“滋——!”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如同冷水滴入滚烫油锅的声音响起!

那原本缓慢蠕动、散发着冰冷死寂气息的灰白色“活泥”,在接触到沈拓鲜血的刹那,猛地剧烈震颤起来!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灰白的表面瞬间翻腾起无数细密的、如同沸水般的气泡,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灰白转为一种妖异的、仿佛混杂着血丝的暗红!整个匣体都随之发出低沉而急促的嗡鸣!

惨白的光芒骤然变得炽烈无比!瞬间将整个狭小的洞窟照得如同白昼!光芒不再是垂死的明灭,而是如同心脏复苏般,剧烈地、充满力量地搏动着!

“嗡——嗡——嗡——!”

青铜匣的嗡鸣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覆盖在孔洞边缘那层变得暗红、剧烈沸腾的“活泥”,如同遇到了克星,在炽烈的光芒和剧烈的震颤中,竟开始急速地收缩、融化!如同被高温灼烧的蜡油!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的机括开启声,在刺目的光芒和急促的嗡鸣中响起!

那严丝合缝、守护了千年的青铜匣盖,在沈拓几滴鲜血的触发下,在古老血脉的共鸣中,终于……松动了!

匣盖,沿着那被“活泥”封死的缝隙,向上弹开了一条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从那道微小的缝隙中,如同尘封万载的时光洪流,轰然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