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不是刺破黑暗的强光,而是一种柔和的、如同隔着一层厚厚毛玻璃的、灰蒙蒙的光晕,带着水汽特有的朦胧与凉意。它缓慢地、固执地渗透进沈拓紧闭的眼睑,将那片沉沦的、冰冷的黑暗一点一点驱散。
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浮木,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从一片混沌粘稠的虚无里挣扎着浮起。
痛。
最先复苏的感知。不是之前那种被星辰之力撕裂、被罗盘残骸榨取的剧痛,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钝重的痛楚,仿佛整个人被沉重的石碾反复碾过。骨骼在呻吟,肌肉在哀鸣,每一寸皮肤都像是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火辣辣地疼。尤其是肺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内部撕裂般的灼痛,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冰冷的河水气息。
冷。
依旧是刺骨的冰冷,但不再是水下那种砭骨的湿寒。这是一种更加干燥、带着尘埃和朽木气息的阴冷。寒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顺着每一个张开的毛孔钻进来,直透骨髓。
沈拓极其费力地,终于撬开了一条眼缝。
视野模糊,剧烈地晃动、重叠。起初是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绝望的灰白。渐渐地,一些扭曲怪诞的轮廓才在昏暗中显现出来。
低矮的、倾斜的深色木梁,如同巨兽的肋骨,在头顶上方交错。梁上挂着几串早已风干发黑的、不知名的草药和渔网,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粗糙的、未经打磨的原木墙壁,缝隙里塞着干枯的苔藓。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混合着草药苦涩、河水腥气、以及某种陈旧木头腐朽气息的味道。
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甚至可以说是破败的屋子。空间狭小,光线昏暗。唯一的“窗户”,是在倾斜墙壁上开出的一个方形小洞,糊着发黄发脆的油纸。那灰蒙蒙的光线,正是从破损的油纸缝隙里透进来的。
他正躺在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下垫着薄薄的、散发着淡淡霉味的稻草褥子,身上盖着一床同样老旧、却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粗布棉被。被子很薄,根本无法抵御那无孔不入的阴寒。
“呃……”沈拓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干涩的呻吟。他想动一动僵硬的身体,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口,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这时,他感知到了怀中的存在。
冰冷!沉重!带着一种跨越千年的、令人心安的金属质感!
璇玑星枢!
它依旧紧贴着他的胸口,隔着那层薄薄的、破烂的里衣。冰冷的外壳下,那股稳定而强大的能量波动如同沉睡巨兽均匀的呼吸,微弱却清晰地传递过来。核心处黑色玉璧深处的星辰光点,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苏醒,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传递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而清晰的意念流:
> **安全……休养……警戒……**
安全?休养?
沈拓浑浊的瞳孔微微收缩。这里是哪里?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那幽暗冰冷的河底,恐怖的漩涡,绝望的坠落……然后,是璇玑星枢爆发的炽烈金光,威严的龙吟,以及……被巨大力量托起的失重感……
是璇玑星枢……救了他?把他带到了这里?
“吱呀——”
一声轻微而滞涩的木轴转动声,打破了小屋的死寂。
那扇低矮、厚重的木门被从外面缓缓推开。门轴显然许久没有上油,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更多的、带着水汽的灰白光线涌了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一个佝偻而模糊的身影。
一个老人。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深色补丁粗布短褂的老人。他身形枯瘦,背脊佝偻得厉害,像一张被岁月拉满又松弛的弓。头发稀疏花白,用一根磨得油亮的木簪草草挽在脑后。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深壑皱纹,皮肤是常年水边生活特有的黧黑色,粗糙如同老树的皮。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浑浊、黯淡,眼白泛着不健康的黄,像是蒙着一层终年不散的阴翳。
老人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碗口冒着丝丝缕缕微弱的白气,散发着浓烈而苦涩的药味。他动作迟缓,脚步蹒跚,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仿佛随时会跌倒。
他走到床边,那双蒙着阴翳的浑浊眼睛似乎并未聚焦在沈拓脸上,只是凭着某种习惯,将药碗轻轻放在床边一个同样粗糙的木凳上。碗底与木凳接触,发出轻微的“嗒”声。
“水边……捞上来的……”老人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枯木,带着浓重而奇特的江南水乡口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费力地挤出来,又带着长久不语的滞涩。“泡得……像条死鱼……还有气……”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沈拓说话,目光却茫然地投向那扇透着微光的小窗。
沈拓的神经瞬间绷紧!水边捞上来的?!这个人……知道他的来历?!
他强忍着剧痛,浑浊而警惕的目光死死盯住老人那张布满风霜的脸,试图从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然而,除了岁月沉淀的麻木和一种近乎死寂的疲惫,他什么也看不到。那双眼睛,仿佛早已看透了世间的悲欢离合,只剩下无边的空洞。
“药……喝了……”老人枯瘦如柴的手指,颤巍巍地指了指床边的粗瓷碗。浓黑的药汁在碗中微微晃动,散发着令人皱眉的苦气。“能活……看命……”
说完,他不再看沈拓,也不再言语,只是佝偻着背,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又缓缓地、蹒跚地退出了小屋。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再次发出“吱呀”的呻吟,缓缓合拢,将大部分光线隔绝在外,小屋重新陷入那种灰蒙蒙的、带着腐朽气息的昏暗。
安全?休养?
璇玑星枢冰冷的意念流在脑海中回荡。沈拓的心却沉了下去。这个老人……太诡异了。那麻木的眼神,那奇特的吴语口音,这破败水边的陋室……一切都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沉在水底的死寂气息。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扫过这狭小的空间。除了身下的木板床和那个放药碗的木凳,角落里堆着一些破旧的渔具和竹篾编织的器物,上面同样落满了灰尘。墙壁上挂着一柄生满暗红锈迹的鱼叉,叉尖的寒光在昏暗中若隐若现。
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没有任何能显示主人身份或年代的东西。这里就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一个漂浮在冰冷水边的腐朽棺椁。
怀中的璇玑星枢依旧冰冷而沉重,散发着稳定的能量波动,如同黑暗中唯一可靠的灯塔。沈拓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丝。至少,它还在。父亲最后的遗物,还在。
他尝试着抬起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手臂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移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他颤抖着,用尽力气,将手掌覆盖在紧贴胸口的璇玑星枢之上。
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他闭上眼,试图去感受,去沟通。意念流再次微弱地传递过来,比之前清晰了一丝:
> **修复……融合……能量循环……建立……**
修复?融合?能量循环?
沈拓心中一动。他尝试着集中精神,将意念沉入身体内部。
剧痛依旧无处不在。但这一次,在那片被撕裂的痛苦废墟之下,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
在那些受损最严重的经脉深处,尤其是在左臂和胸口璇玑星枢紧贴的位置,似乎有一缕缕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冰冷的能量细流,如同初春破土的藤蔓,正缓慢而顽强地延伸、生长!它们所过之处,虽然无法立刻修复那可怕的创伤,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如同冰封般的麻痹感,强行遏制着伤势的恶化,甚至……在极其缓慢地滋养着那些濒临坏死的组织?
是璇玑星枢的能量?它在自发地修复这具残破的躯壳?!
沈拓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父亲留下的这件遗物,其奥秘似乎远超他的想象!它不仅仅是一件武器,一个钥匙,更像是一个……拥有生命的、能与宿主共生的……格物造物?!
就在这时——
“哗啦……哗啦……”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摇橹划水声,透过木板的缝隙和那扇糊着油纸的小窗,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声音由远及近,带着水波特有的韵律,打破了小屋死水般的沉寂。
紧接着,一个清脆、温软、如同珠落玉盘的年轻女声,用同样婉转的吴语腔调响起,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简陋的墙壁:
“秦伯——!今日的鱼获可好?阿爹让我送些新蒸的米糕来——!”
声音清亮,带着水乡特有的温润气息,如同一缕带着暖意的春风,猝不及防地吹进了这间冰冷、破败、如同坟墓般的小屋。
秦伯?送米糕?
沈拓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瞳孔深处,那点被痛苦和警惕冰封的寒星,骤然亮起!
这死水般的陋室之外……还有他人?这看似与世隔绝的“枕水寒星”之地,并非只有那个如同活死人般的佝偻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