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阳那句“天降奇才”的断言,如同在玉京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掀起的波澜经久不息。萧国公府的门槛,几乎被络绎不绝的访客踏低了三寸。有好奇者想一睹神童风采,有酸儒暗藏考校之心,更有真心实意想收徒的名师大儒递上拜帖。萧国公府一时间车马盈门,冠盖云集。
萧远山身为京畿卫戍统帅,权柄煊赫,行事自有章法。他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三岁幼子骤得大名,是福亦是祸。面对纷至沓来的赞誉和试探,他展现出一位顶级勋贵应有的沉稳与魄力。
“琰儿年幼,筋骨未成,心智尚稚,”萧远山在婉拒了又一位当世大儒的收徒之意后,对林氏郑重道,“过早暴露于风口浪尖,捧杀更甚于棒杀。此等虚名,于他成长无益,反是枷锁。”
林氏深以为然,她所求不过是儿子平安康泰。夫妻二人心意相通,对府中下人下了严令,闭门谢客,只称小公子需静养。外界的喧嚣,被国公府厚重的朱红大门和高耸的院墙,牢牢隔绝在外。
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萧景琰的生活,从懵懂混沌的婴孩时期,正式进入了系统而严格的世家启蒙阶段。他的书房,不再是随意玩耍的暖阁一角,而是被布置得肃穆清雅。紫檀木的大书案,比他的人还要高,案上已备下笔墨纸砚,虽皆是孩童适用的小巧之物,但材质精良,透着一股不容轻慢的郑重。
他的开蒙老师,并非外聘的名师大儒,而是萧远山亲自指定的——国公府西席,一位姓周的老先生。周先生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平和,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举止间带着一股沉淀的书卷气。他并非名动天下的大儒,却是萧远山年轻时游历四方结识的寒门才子,才学扎实,品性端方,更难得的是性情温厚,有教无类。
“景琰,从今日起,周先生便是你的蒙师。尊师重道,乃立身之本,你可明白?”萧远山亲自将萧景琰的小手交到周先生手中,语气肃然。
萧景琰仰着小脸,看着眼前这位气质温和的老者,又看看父亲郑重的神色,用力地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却字正腔圆:“琰儿明白,定当敬重先生,用心向学。”
周先生含笑受了萧景琰一礼,眼中并无面对“神童”的惊异,只有对待一个聪慧学生的温和期许:“公子请起。学问之道,贵在持之以恒,始于足下。今日,我们便从《千字文》始。”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周先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韵律。
萧景琰坐在特制的高脚椅上,双脚还够不着地,悬在半空微微晃荡。他努力挺直小腰板,目光专注地跟着周先生的手指,落在摊开的书卷上。那一个个方正古拙的繁体字,对他而言并非完全陌生。前世作为历史系研究生的底子,让他对这些文字有着天然的熟悉感,理解其意远比认其形更快。
周先生很快发现了这一点。他起初只是循例教读,解释字义。但当萧景琰不仅能快速跟读,甚至在他刚解释完某个典故或引申义后,便能举一反三,提出一些虽然稚嫩却切中要害的问题时,周先生平静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先生,日月为何有盈缺?星辰又为何罗列如张网?它们挂在天上,不会掉下来吗?”萧景琰指着书页,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纯粹的求知欲。他刻意控制着问题的深度,像一个极度聪慧好奇的孩童,而非妖孽。
周先生捻须的手顿了顿,深深看了萧景琰一眼。这问题,已远超三岁蒙童的范畴,甚至许多束发之年的学子也未必能问得如此…本质。他压下心头的波澜,用尽可能浅显易懂的语言,结合古老的神话传说和朴素的天象观测知识,耐心解释起来。他讲得很慢,字斟句酌,心中对这位小公子的评价,已然拔高到了一个全新的层次。
文课如此,武课亦不落人后。
萧家的根基在军功,尚武之风深入骨髓。萧景琰的筋骨尚未长成,剧烈的打熬自然不行,但基础的筋骨舒展、气息吐纳,却可以从娃娃抓起。负责他武学启蒙的,是萧远山的亲兵队长,一个名叫赵铁柱的汉子。赵铁柱人如其名,身材魁梧如铁塔,面容黝黑,一道刀疤从眉骨斜划至耳根,更添彪悍之气。他出身军伍底层,一身功夫是在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走的是大开大合、刚猛无俦的路子。
演武场一角,特意辟出了一块平整的小场地。赵铁柱看着眼前粉雕玉琢、还没自己大腿高的小豆丁,咧了咧嘴,露出被烟草熏得微黄的牙齿,尽量放柔了那粗嘎的嗓子:“小公子,练武,吃苦!怕不怕?”
萧景琰穿着一身利落的浅灰色短打,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模仿着大人严肃的样子,脆生生道:“不怕!琰儿要做父亲、大哥那样的英雄!保家卫国!”童音稚嫩,话语里的决心却掷地有声。
赵铁柱眼中闪过一丝激赏:“好!有志气!那咱们就先从‘站’开始!站如松,定如山!”
他摆出一个最基础的站桩姿势,双脚开立与肩同宽,双膝微曲,含胸拔背,双臂虚抱于胸前。姿势简单,却要求全身筋骨肌肉协同,气息下沉。
萧景琰依样画葫芦地摆开架势。小小的身子努力绷直,小脸憋得通红。前世他最多跑跑步,健身房都懒得去,这种需要调动全身每一寸肌肉、保持微妙平衡的静态训练,对他而言是全新的体验。仅仅半盏茶(约五分钟)的功夫,他就感觉小腿肚子打颤,膝盖发酸,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沉肩!坠肘!气往下走!别憋着!”赵铁柱的大嗓门在耳边炸响,蒲扇般的大手时不时在他腰背、膝盖处轻轻一拍,纠正姿势。力道不重,却每每拍在酸胀的节点上,又痛又麻。
萧景琰咬着牙,一声不吭。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流进眼睛里,涩得难受。他强忍着,心中却有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在翻腾。‘这点苦都吃不了,还谈什么将来驰骋沙场?’他不断用未来的愿景刺激自己。
日复一日,书房里是清雅的墨香和朗朗书声,演武场上则是汗水和粗粝的呼喝。萧景琰如同一块贪婪的海绵,疯狂汲取着这个时代的知识与力量。文课之上,他惊人的理解力和记忆力让周先生从最初的惊异到后来的习以为常,甚至开始有意识地增加授课的深度和广度,将一些蒙学之外的历史典故、经义要略也融入其中。萧景琰总能迅速抓住核心,提出些让周先生都需凝神思索才能解答的“怪”问题。
武课更是突飞猛进。他的身体似乎天生就蕴含着强大的韧性与协调性。枯燥的站桩、简单的拳架,在赵铁柱严苛到近乎粗暴的指导下,萧景琰竟能咬牙坚持下来,并且进步神速。短短数月,他已能稳稳站够一炷香(约半小时),基础拳架打得有模有样,筋骨舒展间隐隐透出一股凝练之意。赵铁柱那总是板着的黑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几分满意的神色。
这日午后,萧景琰刚结束文课,额上还带着细汗。他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去演武场,而是迈着小短腿,穿过几重月洞门,熟门熟路地跑进了国公府后院的匠作坊。
此处是萧家工匠制作、修理府中器物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木料、金属和桐油混合的气息。几个老师傅正埋头干活,锯木声、敲打声、打磨声此起彼伏。萧景琰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府里人都知道这位小公子打小就对这些“奇技淫巧”感兴趣。
“张伯!”萧景琰跑到一个正在刨木花的老木匠身边,仰着小脸。
张伯放下刨子,用粗糙的大手抹了把汗,脸上堆起慈和的笑容:“哎哟,小公子来啦!今儿又想看什么?”
“张伯,琰儿看您刨木头,好费力啊。”萧景琰指着张伯手中那沉重的木工刨,“能不能…做个架子,把刨子卡住,然后…然后让轮子转起来,推着木头走?”他一边说,一边用小手指在地上比划着简易的轨道和轮子的形状。
张伯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低头看着地上那稚嫩却思路清晰的涂鸦,浑浊的老眼猛地睁大了。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匠人,他瞬间就捕捉到了这个想法背后蕴含的惊人价值!固定刨子,移动木料?利用轮子和轨道省力?这…这简直是颠覆他数十年经验的奇思妙想!
“小公子…您…您这想法…”张伯的声音有些发颤,蹲下身,指着地上的涂鸦,“这…这能行吗?”
“试试嘛!”萧景琰眨巴着大眼睛,一派天真,“琰儿觉得省力!”
张伯的心脏砰砰直跳,他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尊卑了,一把拉住旁边一个正打铁的铁匠老李:“老李头!快!快过来看!小公子…小公子想了个神法子!”
匠作坊里顿时热闹起来。几个经验最丰富的老师傅围着萧景琰涂鸦的地方,激烈地讨论、比划。他们起初觉得荒诞,但越琢磨越觉得其中蕴含着巧夺天工的妙理!省力,高效!这对匠人而言,是梦寐以求的突破!
在萧景琰“懵懂”的提示下,几位老师傅废寝忘食,用了几天时间,用府中现成的木料和铁件,硬是鼓捣出了一个极其原始简陋的“木工推台刨”雏形。当第一块平整光滑、省力数倍加工出来的木板呈现在萧远山面前时,这位见惯了大场面的国公爷,也愣在了当场。
“此物…当真出自琰儿之想?”萧远山抚摸着光滑的木面,眼中精光闪烁。他不懂具体工艺,但他懂效率!懂这意味着什么!
“千真万确!国公爷!”张伯激动得老脸通红,“小公子天纵奇才!此物虽简陋,却能省去匠人七成力气,功效倍增!若加以改进,必是利器啊!”
萧远山沉默良久,看着被林氏抱在怀里、正拿着一个精巧鲁班锁把玩的幼子,心中翻江倒海。文能惊动李东阳,武能吃苦打熬筋骨,如今竟连这匠作之术也…这孩子身上,究竟还藏着多少惊喜?或者说…多少秘密?
他挥挥手,让激动不已的匠人们退下。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一家。
“琰儿,”萧远山走到萧景琰面前,蹲下身,目光深邃地望进儿子清澈的眼底,声音低沉而郑重,“此物构思奇巧,利国利民。然,木秀于林…这名声,于你,于萧家,未必全是好事。你可明白?”
萧景琰放下鲁班锁,迎上父亲探究而隐含担忧的目光。他明白父亲的意思。过慧易夭,锋芒太露易招灾祸。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纯真无邪,带着孩童特有的懵懂:“爹爹,琰儿不懂…琰儿只是觉得,张伯他们刨木头,好辛苦…想让他们轻松一点…”他伸出小手,轻轻抓住萧远山的一根手指,声音软糯,“琰儿做错了吗?”
看着儿子清澈见底、毫无杂质的眼眸,听着那充满童稚关怀的话语,萧远山心中那点疑虑和沉重,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欣慰和柔软冲散了。他反手握住儿子的小手,将其包裹在自己宽厚温暖的掌心里,朗声大笑:“哈哈哈!好!好孩子!仁心仁念,何错之有?只是此物干系不小,暂时不宜外传。张伯他们那里,为父自会交代。”
他站起身,对林氏道:“夫人,看来我们这琰儿,不仅是个读书习武的种子,更有一颗格物济世的玲珑心啊!”
林氏搂紧儿子,眼中满是温柔与骄傲,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木工推台刨”的雏形被萧远山下令暂时封存于府库深处,只待日后时机成熟。但“小公子天赋异禀,小小年纪便心系匠人疾苦,有巧思能省力”的消息,还是在国公府内部悄然流传开来。下人们看着萧景琰的眼神,除了喜爱,更多了一层近乎虔诚的敬畏。
萧景琰依旧每日往返于书房、演武场。只是在周先生和赵铁柱眼中,这位小公子身上那层“神童”的光环,似乎又染上了一种更为踏实、更为内敛的光泽。他像一棵扎根沃土、沐浴阳光雨露的幼苗,悄然积蓄着破土参天的力量,只待春雷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