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国公府花园里的牡丹开了又谢,池塘里的荷花败了又生。转眼间,萧景琰已长到七岁年纪。神童之名,随着他周岁抓笔剑、三岁吟妙句、五岁献省力巧器(府内流传)的传奇,早已从玉京的喧嚣沉淀为一种深入人心的认知。只是国公府门禁森严,外人难窥其貌,更添几分神秘色彩。
萧景琰的生活,在父亲刻意的保护下,依旧保持着相对纯粹的节奏。文课,他已跟着周先生读完了《论语》、《孟子》,开始涉猎《左传》、《战国策》,对史书中的权谋征伐、兴衰更替表现出远超年龄的浓厚兴趣和独到见解,常常问得周先生捻须沉思良久才能作答。武课,基础拳架早已烂熟于心,赵铁柱开始传授他萧家祖传的入门刀法“破锋八式”,七岁的孩子手持特制的缩小版木刀,一招一式间竟已隐隐带出几分凌厉的煞气,看得赵铁柱暗自心惊。
然而,再厚重的院墙,也挡不住时代洪流的奔涌。大虞王朝立国百年,表面承平,实则暗流汹涌。北有狄人诸部如饿狼环伺,西有戎族铁骑虎视眈眈,东南沿海倭寇海匪侵扰不断,加之八国之间合纵连横,摩擦不断,边境烽火,从未真正熄灭。
这年深秋,一股肃杀凛冽的北风,裹挟着塞外的沙尘和铁锈般的血腥气,吹进了玉京,也吹进了守卫森严的萧国公府。
风尘仆仆的萧远山从北境轮值归来。他并未直接入宫面圣,而是带着一身洗刷不尽的疲惫与风霜,先回到了家中。夜宴洗尘,菜肴丰盛,气氛却不如往日轻松。萧远山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凝重,连萧景睿和萧玉柔都察觉到了父亲的沉郁,安静了许多。
萧景琰坐在母亲林氏身边,敏锐地捕捉到父亲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属于战场的气息——皮革、汗渍、还有一丝若有若无、被皂角极力掩盖过的血腥味。他安静地吃着东西,耳朵却竖得老高。
酒过三巡,萧远山屏退了大部分侍从,只留下心腹管家。他端起酒杯,又重重放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打破了席间的安静。
“此次北境轮值…所见所闻,触目惊心。”萧远山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忧虑,“狄人今秋格外凶悍。‘黑狼部’新任酋长乌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整合了周边几个小部落,号称控弦十万,屡屡犯边,烧杀抢掠,手段极其残忍!”
林氏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脸上血色褪去几分。萧景睿挺直了背脊,少年眼中燃起愤怒的火苗。萧玉柔则有些害怕地往母亲身边缩了缩。
“雁门关外,百里焦土!”萧远山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村庄被焚毁,百姓流离失所。我亲眼所见…路边冻毙的妇孺…被掳走孩童的爹娘哭瞎了双眼…狄人的马蹄踏过之处,生机断绝,宛如鬼域!”他猛地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似乎也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和怒火。
萧景琰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前世的历史书上,边患二字只是冰冷的记载。而此刻,父亲口中描述的惨状,伴随着他身上那股真实的战场气息,瞬间变得无比鲜活、无比残酷!他仿佛能看到熊熊燃烧的村落,听到妇孺绝望的哭嚎,闻到焦土与血腥混合的刺鼻味道…一股冰冷的愤怒,悄然在他小小的胸膛里滋生蔓延。
“我军将士…亦是死伤惨重。”萧远山的语气更加沉重,“狄人骑射无双,来去如风。我军步卒为主,追之不及,守则疲于奔命。更兼…关城年久失修,多处隘口女墙崩塌,箭垛残缺。粮草转运艰难,入冬后,将士们身着单薄棉衣,在滴水成冰的城头戍守…冻伤者,十之三四!”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若非靠着将士们一股血勇之气硬撑…雁门关,恐已不保!”
席间一片死寂。炭盆里的火苗噼啪作响,映照着众人凝重的脸。
“朝廷…陛下难道不知?”萧景睿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激愤。
“知?如何不知!”萧远山苦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奏报如雪片飞入京城。然户部言国库空虚,无钱拨付修缮关隘、添置冬衣、补充军械。工部言物料转运艰难,匠作不足。兵部言…兵员缺额,需从内地调拨,然内地承平已久,兵备松弛…互相推诿,议而不决!空耗时日!”他一拳砸在桌上,杯盘轻震,“苦的,是边关将士!是边地百姓!”
一股冰冷的无力感攫住了萧景琰。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这个庞大帝国的痼疾——效率低下,官僚僵化,承平日久下的麻木!前线将士在流血牺牲,后方却在扯皮推诿!这比凶残的敌人,更令人心寒!
“爹爹,”一直沉默的萧景琰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狄人…很厉害吗?比我们大虞的骑兵还厉害?”
萧远山看向幼子,目光复杂。他本不欲让稚子过早接触这些残酷,但儿子眼中那超越年龄的认真和…一丝他看不懂的深沉,让他改变了主意。他沉声道:“狄人生于苦寒之地,自幼在马背上长大,骑术射艺,确有过人之处。且其战法飘忽,聚散如沙,专攻我薄弱之处。我军…骑军数量远逊,且战马素质、骑手技艺,亦不如狄人精悍。”
“那…我们为何不造更强的弓弩?射得更远,射得更快?”萧景琰追问,小眉头紧锁,“或者…在关城外多挖陷坑?多设拒马?让他们的马跑不起来?”
“陷坑拒马?”萧远山微微一怔,随即摇头,“琰儿,战场非儿戏。狄人狡猾,斥候众多。大规模挖掘陷坑、设置拒马,极易被其侦知绕过,或趁夜填平拆除。且耗费人力物力巨大,非长久之计。”
“那…粮草呢?”萧景琰不死心,思维跳跃得极快,“为何转运艰难?不能…不能做一种车吗?轮子很大,可以在雪地里走…或者…用雪橇?狗拉或者马拉的雪橇?我看书上说,北地蛮人用这个在冰上走,很快!”
“雪橇?”这次不仅是萧远山,连一旁的萧景睿和管家都愣住了。雪橇之物,在更北的苦寒之地或有使用,但大虞北境驻军,多依赖车马和人力畜力转运,在深冬大雪封路之时,效率极其低下,损耗巨大。
萧远山眼中精光一闪,若有所思。幼子的话,看似天马行空,却每每能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戳中问题的痛点!省力的木工工具,雪地运粮的雪橇…这孩子脑子里,似乎装着许多常人想不到的点子?
“想法…有些意思。”萧远山没有否定,反而鼓励道,“琰儿,你继续说。若你是守关大将,当如何应对狄人?”
萧景琰得到鼓励,小脑瓜飞速运转起来。前世零碎的历史军事知识、地理知识、甚至一些物理常识,在这一刻疯狂碰撞。他努力用孩童能理解的词汇组织语言:
“狄人…靠马快。那我们…就让他们快不起来!”他挥舞着小手,“除了陷坑拒马…能不能…在关城外面,挖很多很多弯弯曲曲的小沟?像…像迷宫一样!让他们的马跑不开,挤在一起!然后…然后我们的弓箭手,站在高的地方,射他们!像打…打挤在一起的野猪!”他想起前世看过的古代战例——壕沟工事。
“迷宫沟壑?”萧远山捻着短须,眼中思索之色更浓。这思路…竟与一些老成宿将提出的“深沟壁垒”之策,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从一个七岁孩童口中说出,更显奇诡。
“还有…爹爹说粮草难运。雪橇…琰儿觉得可以试试!”萧景琰越说越顺,“轮子大的车…嗯…轮子外面包上铁皮,或者…用很宽很厚的木板做轮子?雪地不容易陷下去?或者…把很多雪橇连起来,用好多马或者牛拉?一次能运好多!”他描述着简易的爬犁和雪地运输车队。
“还有冬衣!棉花不够…能不能…往里面塞别的东西?很轻很软,像…像芦苇的花?或者…鸭鹅的绒毛?很暖和!”他想到了羽绒的替代品。
“还有…”萧景琰小脸因激动而泛红,“狄人夜里喜欢偷袭?那…我们在城墙外面,点上很多很多火堆!或者…扔下去会烧很久的火球!把黑夜…照亮!让他们藏不住!”他想到的是原始照明弹和火攻。
一个个看似稚嫩、甚至有些异想天开的想法,如同散落的珍珠,从萧景琰口中蹦出。有些明显不切实际(如大规模迷宫沟壑),有些则闪烁着令人心动的奇光(如雪橇运粮、改良冬衣填充物、火堆照明防夜袭)。
萧远山脸上的凝重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和凝重取代。他不再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儿子那稚嫩的外表,看清里面到底装着怎样一个灵魂。这些想法,绝非一个养在深宅、从未见过战阵的七岁孩童所能凭空臆想!其角度之刁钻,对后勤、地形、甚至心理的考量,隐隐透出一种超越年龄、近乎本能的战场洞察力!
萧景睿更是听得目瞪口呆,看向弟弟的眼神充满了陌生和…一丝隐隐的敬畏。他自诩文武双全,熟读兵书,可从未想过这些看似“旁门左道”却直指要害的法子!
林氏轻轻搂住儿子,感受着他因激动而微微发烫的身体,心中又是骄傲又是忧虑。琰儿展现的,已不仅仅是神童的聪慧,而是一种近乎妖孽的、对战争本质的可怕直觉!这究竟是福是祸?
夜宴在一种奇异的氛围中结束。萧远山没有对萧景琰的“童言”做任何评价,只是临睡前,他屏退左右,独自在书房枯坐良久。摇曳的烛光下,他展开一张北境边防舆图,目光久久停留在雁门关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幼子那些天马行空却又直指要害的话语,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响。雪橇…沟壑…火堆照明…填充绒毛…这些看似零碎的点子,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花,在他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心中,隐隐勾勒出一些模糊却充满可能性的轮廓。
“或许……真该试试?”一个念头,悄然在他心底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