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伯”的封号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在玉京初冬的寒风中滋滋作响,烫得整个帝都为之侧目。圣旨里“天纵奇才,心系家国,献救时良策,功莫大焉”的赞誉,伴随着“羽绒御寒”、“雪橇转运”解雁门关倒悬之危的传奇细节,如同插上了翅膀,飞遍了九门坊市、茶楼酒肆。
萧国公府的门槛,再一次被踏破。只是这一次涌来的,不再是好奇的窥探或酸儒的考校,而是勋贵世家的郑重拜帖、文臣清流的结交名刺、以及商贾巨富们攀附的厚礼。门庭若市,车马喧阗,与月前门可罗雀的冷清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世态炎凉,莫过于此。”萧远山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前院管家王伯忙不迭地应付着络绎不绝的访客,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带着一丝阅尽世情的冷峭。他回身,看着安静坐在书案后临帖的幼子,语气沉凝:“琰儿,圣旨已下,封爵赐恩,入弘文馆旁听,宫中行走。这是天大的荣宠,亦是…龙潭虎穴的第一步。你可知其中分量?”
萧景琰放下手中的紫毫笔,笔尖在澄心堂纸上留下一个圆润饱满的墨点。九岁的孩童,身量渐长,眉眼间的稚气被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覆盖,尤其在那场席卷国公府的风暴之后,这份沉静里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坚韧。他站起身,走到父亲面前,小脸绷得认真:“儿子知道。玉阶之上,非比家中。一言一行,皆在众目睽睽之下。荣宠背后,是暗礁潜流。儿子会谨言慎行,用心向学,不负陛下隆恩,亦不负父亲教诲。”
萧远山看着儿子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眸,心中百感交集。有欣慰,有骄傲,更有难以言喻的担忧。他将手重重按在儿子尚显单薄的肩上:“好!记住今日之言。宫中不比家中,弘文馆更是汇聚天下英才俊彦、龙子凤孙之地。谨守本分,敏而好学。遇事…多思,多看,少言。若遇难处,可寻太子殿下。陛下既允你宫中行走,自有深意。”
“儿子明白。”萧景琰用力点头。太子李承稷,他只在父亲偶尔的提及中有所耳闻,是永兴帝嫡长子,性情温厚,素有贤名。这或许,是父亲为他寻得的一道护身符。
* * *
三日后,天光微熹。一辆饰有萧国公府徽记、却比寻常规制更为简朴的青幔马车,在两名沉默精悍的亲卫护送下,悄然驶出朱雀大街,汇入通往皇城的车流。车内,萧景琰身着御赐的靖安伯常服——一件裁剪合体的宝蓝色云锦圆领袍,腰束玉带,头戴小巧的七梁进贤冠。衣料华贵,却掩不住他身形尚幼的稚嫩。他端坐着,小手平放在膝上,目光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望向车外越来越近的、巍峨肃穆如巨兽匍匐的皇城宫墙。
朱红的高墙仿佛接天连地,金色的琉璃瓦在晨光中流淌着冰冷的光泽。巨大的宫门缓缓开启,如同巨兽张开森然的口。一股无形的、混合着权力、秩序与千年积淀的沉重威压扑面而来,让车内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萧景琰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深吸了一口带着晨露和宫墙特有石灰气息的微凉空气,压下心头那丝初临禁地的悸动。
在宫门处验过腰牌,马车换成了宫中内侍引导的软轿。穿过一道道深邃的门洞,越过一座座气势恢宏的宫殿,最终停在了位于皇城东南一隅、环境清幽雅致的弘文馆前。
引路的内侍是个面容白净、眼神却透着几分世故的中年太监,姓刘。他微微躬身,声音不高不低:“靖安伯,弘文馆到了。今日是您入馆第一日,按例,先由侍讲学士柳大人引您熟悉馆内规制,稍后入明伦堂旁听讲学。太子殿下及诸位皇子、宗室、勋贵子弟,皆在堂内。”
“有劳刘公公。”萧景琰拱手还礼,举止从容,并无半分孩童的怯场。这沉稳的气度,让刘公公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弘文馆内古木参天,松柏森森,青石板路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书卷特有的陈旧气息。侍讲学士柳文清,一个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髯的儒雅文官,早已在阶前等候。他目光平和地打量着这位名动京华的“靖安伯”,九岁稚龄,封爵入馆,亘古罕见。
“下官柳文清,见过靖安伯。”柳文清拱手行礼,态度不卑不亢。
“柳大人折煞小子了,唤我景琰即可。”萧景琰连忙侧身避礼,态度谦逊。
柳文清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微微颔首:“礼不可废。靖安伯请随我来。”
柳文清引着萧景琰,穿行于弘文馆的回廊院落之间。藏书楼高耸,典籍浩如烟海;射圃开阔,箭靶林立;琴室棋坪,一应俱全。这里不仅是皇子贵胄读书之所,更是培养其文武艺、陶冶性情之地。柳文清边走边介绍馆内规制、讲学时辰、诸位讲读博士的性情学问,语速平缓,条理清晰。
“明伦堂乃讲学正堂,太子殿下居首座,其下按齿序、爵位依次是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以及几位亲王世子、郡王世子,再后是勋贵重臣子弟。”柳文清的声音压低了几分,“诸位殿下皆天潢贵胄,性情各异。靖安伯初来,当以静观为主,恭谨守礼为上。”
萧景琰默默记下,心中了然。这弘文馆,便是大虞未来权力核心的雏形之地,一步一行,皆非儿戏。
临近明伦堂,已能听到里面传来的讲学声,是《尚书》中“洪范九畴”的篇章。柳文清示意萧景琰稍候,自己先一步进去通禀。片刻,堂内讲学声停歇,柳文清出来,侧身道:“靖安伯,请。”
萧景琰整了整衣冠,迈步踏入明伦堂。
堂内宽敞明亮,紫檀木的书案排列有序,焚着淡淡的沉水香。正前方主位空悬,那是太子的位置。其下首列,坐着几位身着皇子常服的少年,年龄从十二三岁到八九岁不等。再往后,是十几位年龄相仿的宗室、勋贵子弟。数十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瞬间聚焦在这个新来的、年纪最小却顶着“靖安伯”头衔的身影上。
好奇、审视、探究、不屑…种种情绪,毫不掩饰地流淌在那些或稚嫩、或早熟的脸上。
“学生萧景琰,奉旨入弘文馆旁听,拜见诸位殿下,见过诸位同窗。”萧景琰走到堂中空地,依照柳文清事先教导的礼仪,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揖礼。声音清朗,仪态从容。
讲台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博士捋须颔首:“靖安伯免礼。赐座。”立刻有小太监搬来一张紫檀木小书案和锦墩,位置被安排在勋贵子弟一列的最末,紧挨着一个胖乎乎、看起来颇为憨厚的少年。
萧景琰谢过,坦然入座。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皇子那一列的目光,尤其是其中一道,带着毫不掩饰的骄纵和审视,如同芒刺在背。他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未觉。
老博士继续讲解《洪范》,引经据典,深入浅出。萧景琰前世古文功底深厚,加上周先生这数年的悉心教导,理解起来毫无障碍,甚至能听出老博士讲解中的几处精妙之处。他端坐凝神,偶尔提笔在纸上记下要点,神态专注认真。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课间休息的钟磬声刚响,萧景琰正欲起身活动一下坐得有些发麻的腿脚,一个带着明显讥诮的童音便在他身侧响起:
“哟,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靖安伯’?靠着一堆鸭毛鹅毛和几个破木头架子封爵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一圈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萧景琰抬眼望去。说话的是坐在皇子列第四位的一个少年,约莫十岁上下,身着杏黄色四爪蟒袍,面容倒也俊秀,只是眉宇间那股子被骄纵惯养出的跋扈之气破坏了整体观感。正是永兴帝第五子,李承泽。他手里把玩着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佩,斜睨着萧景琰,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笑意。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几个勋贵子弟交换着眼色,有的低头假装整理书卷,有的则露出看好戏的神情。坐在萧景琰旁边的胖少年,不安地挪了挪屁股,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萧景琰心中并无波澜。这种程度的挑衅,在他预料之中。他站起身,对着李承泽的方向微微躬身,语气平静无波:“五殿下说笑了。羽绒御寒,雪橇转运,乃解雁门关将士冻馁之苦、粮秣转运之困的微末之计。陛下仁德,体恤将士,故赐爵以彰其心,景琰愧不敢当,唯知此乃为国分忧之本分,不敢居功。”
一番话,不卑不亢,既点明了羽绒雪橇的功用在“救将士于冻馁”,将个人功劳淡化于“为国分忧”的大义之中,又巧妙地抬高了永兴帝的“仁德”,最后以谦逊自省收尾。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错处。
李承泽显然没料到这个比自己还矮半头的小子能如此沉稳应对,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哼了一声:“巧舌如簧!谁知道那雁门关大捷,是不是雷豹将军浴血拼杀之功,被某些人巧言令色,分润了去!”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隐隐指向萧远山冒功,甚至暗示雁门捷报有水分。
萧景琰眸光微冷,但面上依旧平静,正要开口,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五弟,慎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明黄四爪蟒袍、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在两名内侍的陪同下,正从侧门步入明伦堂。他面容清雅俊秀,眉目温和,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行走间气度雍容,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沉稳风范。正是当朝太子,李承稷。
堂内众人,包括那几位皇子,纷纷起身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李承稷微微抬手示意众人免礼,目光先是温和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萧景琰身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和欣赏,温声道:“这位便是献上羽绒雪橇奇策、解我北境将士倒悬之苦的靖安伯吧?果然少年英才,气度不凡。孤在宫中,亦闻靖安伯之智名。”他的目光转向李承泽,语气依旧温和,却多了一丝告诫的意味:“五弟,雷豹将军的军功,血染雁门关,不容置疑。靖安伯献策之功,亦是父皇亲口嘉许,实至名归。兄弟之间,当以和睦为要,岂可妄加揣测,伤了和气?”
李承泽被太子当众训诫,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不敢顶撞这位深得帝心的长兄,只能悻悻地低下头,嘟囔了一句:“臣弟失言了。”
“知错能改便好。”李承稷淡淡一笑,仿佛刚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他走到自己的主位坐下,看向萧景琰,温言道:“靖安伯初来弘文馆,可还习惯?若有不便之处,可随时告知柳学士或孤。”
“谢太子殿下关怀,一切安好。”萧景琰再次行礼,心中对这位初次见面的太子,印象颇佳。温润如玉,却自有威仪,处事公允,滴水不漏。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轻易化解一场针对自己的风波,手段着实高明。
一场小小的风波,在太子的干预下消弭于无形。然而,萧景琰清楚,这弘文馆的水,远比他想象的更深。五皇子李承泽那毫不掩饰的敌意,只是冰山一角。这玉阶之上的路,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 * *
午后的讲学是骑射。弘文馆的射圃宽阔,箭靶林立。阳光驱散了初冬的寒意,洒在铺着细沙的场地上。
换上利落的骑射服,萧景琰的身姿更显挺拔。他跟在柳文清和负责骑射的武学教习身后,听着讲解射箭的基本要领:站姿、握弓、搭箭、开弓、瞄准、撒放。教习姓秦,是个精悍的中年汉子,曾是边军中的神射手,退役后被选入弘文馆任教。他讲解清晰,示范动作干净利落。
轮到学子们练习。勋贵子弟中不乏好武之人,动作虽显生涩,却也像模像样。几位皇子更是有专人指导,动作力求标准。五皇子李承泽似乎有意炫耀,开弓姿势颇为张扬,一箭射出,虽未中靶心,却也钉在了靶子上,引来几个跟班子弟的低声喝彩。他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挑衅似的瞥了萧景琰一眼。
萧景琰恍若未见。他拿起分配给自己的那张小号角弓,入手颇沉。他按照秦教习的指导,双脚分开与肩同宽,沉肩坠肘,左手稳稳托住弓弰,右手三指扣弦,缓缓开弓。弓弦摩擦着扳指,发出细微的嗡鸣。他眼神专注,目光顺着箭杆,投向五十步外的箭靶红心。手臂的肌肉在衣料下微微绷紧,显示出良好的力量控制。
“咻!”
箭矢离弦,破空而去!
笃!
一声闷响,箭矢稳稳地钉在了箭靶上!虽未中红心,却也紧挨着内环边缘!对于一个第一次正式练习射箭的九岁孩童而言,这成绩已堪称惊艳!
“好!”秦教习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赞许,忍不住喝了一声彩。这靖安伯不仅聪慧,筋骨力道和这份沉稳专注,也远超同龄人!旁边几个勋贵子弟也投来惊讶的目光。
李承泽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随即化为更深的阴郁,重重地哼了一声。
萧景琰面色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放下弓,活动了一下微微发酸的臂膀。前世虽未习武,但这一世在赵铁柱手下数年的筋骨打熬,早已为他打下了远超常人的基础。这具身体里蕴含的力量和协调性,正随着年岁的增长,一点点展露锋芒。
练习结束,柳文清带着学子们穿过一片梅林,前往馆内小憩的暖阁。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行至一方小小的池塘边,池水清澈,几尾红鲤悠闲地摆尾游弋。
变故陡生!
走在李承泽身后的一名小宫女,许是脚下踩了结冰的青苔,一个趔趄,“哎呀”一声惊叫,手中捧着的、盛放李承泽点心和暖手炉的朱漆托盘脱手飞出,直直朝着池塘落去!那小宫女更是站立不稳,整个人向前扑倒,眼看就要一头栽进冰冷的池水中!
事发突然,众人皆是一愣。李承泽更是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生怕被牵连。
电光火石间,一道小小的蓝色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萧景琰距离最近,反应亦是极快!他根本来不及多想,身体的本能快过思绪,一个箭步上前,左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抓住了那宫女的后腰带,猛地向后一带!同时右脚向前一踏,稳住重心!
宫女被他这大力一拽,硬生生止住了前扑之势,踉跄着摔倒在池边,惊魂未定,吓得小脸煞白,浑身发抖。而那朱漆托盘,则“噗通”一声,连带着精致的点心和黄铜暖手炉,一起掉进了池塘,溅起一片水花。
一切发生在呼吸之间。
待众人反应过来,只看到萧景琰微微气喘地收回手,扶了扶因动作过大而有些歪斜的进贤冠。那宫女瘫坐在地上,惊惧地看着他。
“大胆奴婢!毛手毛脚!惊扰殿下!还不拖下去!”李承泽身边的内侍尖声呵斥,就要上前拿人。那小宫女吓得浑身筛糠,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且慢。”萧景琰上前一步,挡在小宫女身前,对着李承泽和内侍拱手道:“五殿下息怒。池边青苔湿滑,此乃意外。这位姐姐亦是受惊,所幸未落水酿成大祸。些许点心炉具,再备便是。若因此责罚,恐寒了人心。还请殿下宽宥。”他语气恳切,条理分明,既点明了原因(青苔湿滑),又强调了结果(未酿大祸),更点出了责罚的后果(寒人心),最后以“宽宥”的请求收尾。
李承泽看着萧景琰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又看了看周围众人投来的目光,尤其是太子李承稷那带着深意的注视,心中憋闷至极。他本想借机发作,却被萧景琰这番话堵得严严实实。若再执意责罚,反倒显得自己气量狭小,不恤下人。
他脸色变幻几下,最终重重一甩袖子,对着那内侍没好气地道:“罢了罢了!算她走运!还不快滚起来,去重新备一份!”说罢,看也不看萧景琰,气冲冲地转身朝暖阁走去。
那小宫女如蒙大赦,对着萧景琰的方向重重磕了个头,哽咽道:“谢靖安伯!谢殿下!”才慌忙爬起来,踉跄着跑开。
柳文清看着这一幕,捋须不语,眼中赞赏之色更浓。太子李承稷走上前,温声道:“靖安伯不仅机敏过人,更兼仁心。见义勇为,体恤下人,实乃君子之风。”他拍了拍萧景琰的肩头,动作自然亲切,“走吧,去暖阁歇息。”
暖阁内,炭火融融,茶香袅袅。李承泽独自坐在窗边,脸色依旧阴沉。萧景琰则被太子叫到身边坐下,温和地问起他平日读书习武的情况,态度亲切自然,仿佛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
萧景琰应对得体,心中却无半分松懈。他端起温热的茶杯,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窗外。池塘里,那几尾红鲤依旧在悠闲地游弋,仿佛方才的惊扰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涟漪。阳光透过窗棂,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这金碧辉煌的弘文馆,这看似平静的玉阶之上,暗流从未止息。
今日是救了一个小宫女,挡了一次明枪。明日,又会迎来怎样的暗箭?他抿了一口茶,茶水温润,入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凛冽。这深宫之路,才刚刚开始。而他萧景琰,不仅要站稳,更要一步步,走向那足以改变这个时代风浪的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