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郑西市的铁腥味,是从卯时第一炉铁水浇进范模时漫开的。
老锻工周仓把錾子往铁砧上敲了敲,火星溅在青砖地上,像撒了把碎星。他徒弟狗剩正蹲在炉边拉风箱,榆木杆被拽得“咯吱”响,炉里的炭火却总烧不旺,红得发暗,映得狗剩鼻尖上的煤灰都泛着灰败气。
“师父,你闻着没?今儿的铁不对劲。”狗剩松了拉风箱的手,往炉膛里瞅。昨夜刚从宜阳运来的生铁块,在火里烧了半个时辰,边缘才泛出橘红——换了秦铁,这会儿该发白了。
周仓没抬头,手里的铁锤正砸在烧红的铁条上。铁条是要打成锄头的,本该一锤下去就出刃,此刻却只凹进去个浅坑,像块被水泡软的木头。
“不是铁不对劲,是人心不对劲。”他瓮声说,铁锤落下的力道重了些,铁屑溅到狗剩手背上,烫得那小子“嘶”了一声。
西市的露水还没干,隔壁卖浆的王婆就挎着木盆跑过来,盆沿的水渍在青砖上拖出歪歪扭扭的线。
“周老哥,你听说没?秦兵过函谷关了!”她嗓门亮,惊得巷口刚支起摊子的卖饼老汉手一抖,饼鏊上的芝麻撒了一地。
狗剩眼睛瞪得溜圆:“真的?那宜阳的铁山……” “闭嘴!”周仓猛地把铁锤砸在铁砧上,“当务之急是锻完这担锄头,不然佃户们误了春耕,秦兵没来,咱们先得饿死。”
话虽硬,他却往炉膛里添了块好炭——那是他攒了半个月,准备给小孙子打长命锁的精炭。 可流言像炉里的烟,堵不住的。
辰时刚过,西市就乱了起来。有个从东门货栈跑回来的脚夫,裤脚还沾着泥,说看见驿道上有车辙,深得能陷进半只脚,“是秦人的兵车!我在边境见过,车轮子包铁的,压得路石都裂!”
这话一出,铁工坊周围立刻围了圈人。有个穿粗麻短打的汉子挤进来,胸口别着块铁牌——是军器监的杂役,专管给军营送修好的兵器。
“何止兵车?”他压低声音,唾沫星子喷在周仓的铁砧上,“我今早去营里送戟,听见校尉们说,宜阳来的细作招了,秦兵要烧咱们的炼炉!”
“烧炼炉?”狗剩手里的风箱杆“当啷”掉在地上,“那咱们……” “怕什么?”周仓捡起风箱杆塞回他手里,眼睛却瞟向工坊墙角。
那里堆着半捆铁屑,是上个月韩辰公子派人来收铁渣时留下的。那年轻公子说,碎铁能聚成块,还教他们用筛子筛铁屑,说“哪怕是渣,也是韩地的铁”。
当时周仓只当是公子哥说漂亮话,此刻却莫名想起那话里的劲。 人群里忽然起了骚动。有个穿绸衫的文士,手摇着竹扇,慢悠悠地从巷口走过,扇面上“新郑风雅”四个金字晃得人眼晕。
“诸位莫慌。”他停下脚步,扇尖指着西市的牌匾,“秦强韩弱,早有定论。公仲大人说了,割三城给秦,可保十年安稳——总比城破人亡强。”
“放屁!”卖饼老汉把擀面杖往鏊上一拍,芝麻蹦得老高,“我爹就是当年郑亡时被秦兵杀的!秦人的话能信?他们要的是宜阳铁山,不是三城!”
文士被噎得脸发红,扇子摇得更快了:“你个卖饼的懂什么?公仲大人府里有秦使送来的地图,说灭魏后分安邑给韩——那可是产盐的好地方!”
“地图?画在纸上的饼罢了!”周仓突然开口,铁锤往铁砧上一磕,“三十年前,秦也给郑人画过饼,说帮郑打韩,就分咱们十座城。结果呢?郑人把铁都给了秦,自己拿着铜剑去打仗,死得连骨头都找不着!”
他年轻时是郑人,亲眼见过韩灭郑时的惨状。那会儿郑军的铜剑碰着韩军的铁刃,就像陶片撞石头。后来他成了韩人,以为日子能安稳,可手里的铁还是不如秦铁,日子也还是悬着。
狗剩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声说:“师父,你看那边。” 西市口的老槐树下,不知何时围了群人。
为首的是个穿青布袍的年轻人,腰里别着把短刀,刀鞘是用宜阳的铁梨木做的——那是韩辰公子身边的护卫赵敢。他手里举着块铁坯,阳光照在上面,泛着青黑的光。
“父老乡亲看清楚了!”赵敢的嗓门比卖浆王婆还亮,“这是昨晚从公仲大人府后巷挖出来的,宜阳铁监的印记还在!是被私贩的军铁!”
人群“嗡”地炸开了。有人挤上前摸铁坯,指尖触到冰凉的铁面,突然红了眼:“我儿子在宜阳当兵,说营里的箭簇都不够用,原来铁被藏在这儿了!”
“秦兵还没打过来,自己人先把刀把子给了外人!” “难怪襄王要查宜阳铁监!安成君还拦着,我看他就是和公仲朋一伙的!”
骂声越来越响,连刚才帮公仲朋说话的文士都悄悄往巷口退。赵敢把铁坯举得更高:“三公子说了,这铁是韩国的骨头,谁也别想挖走!宜阳的工匠们正在改风箱,以后炼出的铁,比秦铁还硬!”
“真的?”狗剩眼睛亮起来,忘了手里的风箱。 “自然是真的!”赵敢从怀里掏出个小铁铲,铲头磨得发亮,“这就是新铁打的,三公子亲手试过,能挖开青石!”
周仓看着那铁铲,突然想起昨夜的事。他收工后去给住在东市的老母亲送米,路过太傅张平府,看见府里亮着灯,几个铁匠正扛着铁砧往里走——其中有个瘸腿的老伙计,是从宜阳来的,去年还跟他说过,韩铁差就差在风箱力道不够。
“师父,咱们也改风箱吧?”狗剩拉着他的袖子,眼里的光比炉膛里的火还旺,“就像三公子说的,碎铁能聚成块,咱们也能把铁炼硬!”
周仓没说话,拿起铁锤,重新把那块烧红的铁条架在砧上。这次他没砸锄头,而是对着铁条中间猛砸。一锤,两锤,铁条被砸得弯起来,却没断——是韧性够了,只是火候差些。
“去,把那半捆铁屑拿来。”他对狗剩说,“掺进铁水里试试。” 狗剩刚跑过去,就见西市口来了队兵卒,甲胄上的铜扣在日头下闪着光。
为首的伍长腰里别着块木牌,是王宫卫戍的记号。“都散了!”伍长扯着嗓子喊,“王上有令,严查造谣者!再敢传秦兵过函谷,以通敌论处!” 人群顿时蔫了,卖饼老汉把擀面杖收起来,卖浆王婆也挎着木盆往回挪。
可没人真的走开,都磨磨蹭蹭地围着,眼睛还盯着赵敢手里的铁坯。 伍长走到赵敢面前,脸沉得像要下雨:“三公子的人?拿着这破铁在这里煽风点火,想造反?”
赵敢把铁坯往身后藏了藏:“这是证物,要送进宫给王上看的。” “证物?我看是祸根!”
伍长伸手就要抢,“公仲大人刚派人来说,谁再敢提宜阳铁的事,先打三十大板!” 他的手刚碰到铁坯,就被一只粗糙的手抓住了。
是周仓,满是老茧的手心攥着伍长的手腕,像铁钳似的。“这铁是韩国的,不是公仲大人的。”老锻工的声音不高,却让伍长愣了愣。
伍长想甩开,却发现挣不动。他身后的兵卒想上来帮忙,却被周围的人挡住了。卖饼老汉举着擀面杖,王婆把木盆往地上一放,连刚才退到巷口的文士都停住了脚。
“你个老东西……”伍长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我是老东西,可我知道铁得趁热打。”周仓松开手,指了指炉膛里的火,“兵卒的甲胄是铁做的,耕地的锄头是铁做的,连王上的剑也是铁做的。要是铁没了,或是被人藏起来了,秦兵真来了,你这身甲能挡得住?”
伍长被问得哑口无言,摸着自己的甲胄——甲片是去年换的,边缘已经有些卷了,上次操练时被木剑划了下,就裂了道缝。
他听说宜阳新炼的铁能做更好的甲,只是一直没轮到他们卫戍营。 “公仲大人说……”他还想争辩,却被赵敢打断了。
“公仲大人府里藏着军铁,你怎么不去查?”赵敢把铁坯往他眼前递了递,“这上面的印记,你认识吧?宜阳铁监的火印,错不了。”
伍长的目光在铁坯上扫了扫,喉结动了动,没说话。他当然认识——他弟弟就在宜阳当矿卒,上个月还托人带信,说矿里的铁总不够用,连凿子都快磨没了。
“王上要是知道铁被藏起来了,会怎么想?”周仓又问,手里的铁锤轻轻敲着铁砧,“他老人家昨晚还去铁市看了,看见咱们的铁不如秦铁,对着镜子叹气呢。”
这话是他今早听工坊隔壁的绣娘说的。绣娘的丈夫在宫里当内侍,说襄王退朝后没吃晚饭,对着铜镜看了半宿,把镜架都掰弯了。
伍长的脸白了白,突然转身对兵卒们说:“走,去别处看看。”他走得匆忙,甲片撞在一起“哗啦”响,没再提“造谣者”的事。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狗剩拍着手,差点把铁屑撒在地上。周仓却皱起眉,看着伍长消失的巷口——那队兵卒走的方向,是公仲朋府。
“师父,咱们赢了?”狗剩问。 “没赢,也没输。”周仓拿起铁屑,往炉膛里撒了一把。
铁屑遇火,“噼啪”爆响,火苗一下子窜高了半尺,映得他满是皱纹的脸亮堂堂的,“秦兵来不来,不在于流言;铁硬不硬,也不在于秦铁。”
他指着炉膛里的火:“在于这火够不够旺,咱们的手够不够劲。” 赵敢把铁坯递给周仓:“三公子说,让工匠们都想想办法,怎么能把铁炼得更好。要是有法子,就送到东宫去,他亲自来看。”
周仓接过铁坯,入手沉甸甸的。他用指甲刮了刮上面的印记,火印很深,是真的。“你告诉公子,”老锻工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很清楚,“三天后,我让狗剩送样东西去东宫。”
“什么东西?”赵敢问。
周仓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铁砧上的纹路:“能让风箱更有劲的东西。” 赵敢走后,西市渐渐恢复了热闹。
卖饼老汉重新烙起了饼,芝麻香混着铁腥味飘得很远;王婆的浆水摊前又围了人,说的还是秦兵的事,却没了刚才的慌张,倒多了些“咱们有铁”的底气。
狗剩重新拉起风箱,榆木杆“咯吱”响着,却比刚才有力多了。炉膛里的火越烧越旺,宜阳的生铁块终于烧得发白,像块被太阳晒透的雪。
“师父,加铁屑不?”狗剩问。 “加。”周仓举起铁锤,眼睛盯着那块发白的铁,“多加点,让它知道,韩地的铁,碎了也能发光。”
铁锤落下,火星溅起来,落在青砖地上,落在狗剩的手背上,落在围观者的脚边。
没人躲,都看着那火星,像看着落在心里的火种。 日头升到正中时,工坊里传出“当”的一声脆响——是铁坯被敲出了刃,比平时的锄头刃亮了三分。
周仓把它扔进冷水里,“滋”的一声,白雾腾起来,裹着股铁特有的腥甜气。 “成了。”他拿起淬火后的锄头,往墙角的青石上划了下,石屑簌簌往下掉,锄头刃却没卷。
狗剩拍着手笑,突然指着巷口:“师父,你看!” 一群穿粗布衣的工匠,扛着风箱零件,从各个工坊里走出来,往周仓的工坊聚。
为首的是南市的李铁匠,手里拿着个木框,上面绑着层牛皮。“老周,听说你要改风箱?”他嗓门大,“我琢磨着用牛皮当鼓风袋,比麻布有劲!” “我带了新的竹篾,能把风道收得更窄!” “我徒弟会做木齿轮,说不定能让拉杆更省力!” 周仓看着涌进来的人,铁砧上的锄头还在冒白气。
他突然想起韩辰公子留下的铁屑——碎铁聚起来,比整块的铁还结实。原来不止是铁,人也一样。
他把锄头递给狗剩:“去,给王婆家送过去。她家那亩地,石头多,正需要这硬家伙。” 狗剩接过锄头,蹦蹦跳跳地跑了。周仓转身,对着众工匠拱了拱手:“诸位,咱们这就动手。秦兵要是敢来,咱们就用新炼的铁,给他们打口好棺材!”
哄笑声里,风箱的“呼嗒”声、铁锤的“叮当”声、工匠们的吆喝声,混着西市的叫卖声,漫出了巷口,漫过了新郑的城墙,像股热流,往宜阳的方向涌去。
日头偏西时,张平府的老仆路过西市,看见周仓的工坊外堆着十几个新做的风箱,每个上面都刻着个小小的“韩”字。他停下脚步,听着里面传出的欢笑声,摸了摸怀里的密信——信是宜阳铁监刚送来的,说韩辰公子让人把改良的风箱图纸抄了百份,正往新郑各工坊送。
老仆笑了笑,加快了脚步。他得赶紧回府告诉太傅,新郑的铁,不仅在宜阳的山里,也在这些工匠的手里,在这市井的烟火里。
夜色降临时,周仓锁上工坊的门。巷子里静下来,只有墙角的蟋蟀在叫。他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刚爬上来,照着西市的牌匾,也照着远处王宫的角楼。
他仿佛能看见襄王正站在楼上,望着宜阳的方向,而韩辰公子在东宫磨铁,赵敢在清点铁坯,李铁匠在给风箱上油。
“会好的。”老锻工对着月亮喃喃自语,像在对自己说,也像在对这片土地说。
他不知道秦兵会不会真的来,不知道公仲朋和安成君会不会善罢甘休,但他知道,只要风箱还能鼓风,铁锤还能敲砧,新郑的铁腥味,就永远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