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阳的晨雾还没漫过矿洞时,新郑宗室府的铜炉已经燃了三炷香。
安成君攥着枚铁铸的令牌,指腹在“宜阳铁监”四个阴文上反复摩挲——令牌边缘的铁棱被磨得发亮,是他祖父传下来的,据说当年韩灭郑时,就是靠这令牌调遣铁工铸了破城的弩。
“大人,王上昨夜召了太史令,说是要查《韩室铁籍》。”家臣的声音压得像矿洞深处的风,捧着的木匣里装着卷泛黄的竹简,“那册子记着宜阳铁山的由来,太史令说,开篇就写着‘韩襄王元年,铁监由宗室掌领’。”
安成君把令牌往案上一拍,青瓷笔洗里的墨汁溅出来,在《铁籍》的封皮上晕开个黑团。
“查?他想查什么?”他抓起竹简往地上摔,竹片裂开的声息像极了前日廷议上韩辰说“郑人信秦”时的语调,“宜阳铁山是昭侯爷打下来的,当年宗室子弟死了三百才守住矿洞,现在倒好,一个黄口小儿说几句‘聚铁’,就要把祖宗基业给外人?”
廊下传来木屐声,是宗室里最年长的阳翟君。这老头拄着铁头拐杖,杖尾的铁箍在青砖上划出火星——那铁也是宜阳出的,比秦铁沉,却更韧。
“安成,你慌什么?”阳翟君往炉边一坐,拐杖往案角一戳,“王上是宗室的王,难道能不认昭侯爷的规矩?”
安成君从袖中摸出张账册,是韩辰送到襄王案前的“铁料去向单”,上面“宗室私贩三千石”的字样被红笔圈了圈。
“他要是认规矩,就不会让韩辰查账!”他指尖戳着账册上的朱砂印,“这小子在宜阳抓了秦细作,现在又盯着铁监的账本,明摆着是想把宗室的手从铁山抽出来——张平在背后推波助澜,王上怕是动了心思。”
阳翟君拿起账册,枯瘦的手指在“私贩”二字上顿了顿。他想起十年前去宜阳祭祖,矿洞外的石碑刻着“宗室与铁共存”,那时的铁监还敢把私铸的铁剑呈给王上,说“宗室用铁,是为护韩”。
现在倒好,连换几石陈粮都要被翻旧账。 “召集宗室子弟,”阳翟君把账册往炉边一扔,火星立刻舔上竹纸,“就说王上要查铁监,让他们都去宫门前跪着——昭侯爷定下的规矩,‘铁监由宗室掌领,非王命与宗室公议不得易主’,王上总不能让祖宗的牌位蒙尘。”
安成君眼里亮起来,抓起那枚铁令牌:“我再去见王后,让她在王上耳边吹吹风——韩奂要掌卫戍,总得有宗室撑着。宜阳的铁要是落进韩辰手里,以后宗室连祭祖的铁鼎都铸不起了。”
两人正说着,门外的侍卫匆匆进来,手里捧着个陶瓮,瓮口飘着煤烟味。“大人,宜阳送来的,说是新炼的铁样。”
侍卫揭开瓮盖,里面是块拳头大的铁坯,青黑发亮,断口处的纹路细密如织——是用韩辰改良的风箱炼的,比旧铁少了三成杂质。
阳翟君用拐杖敲了敲铁坯,“当”的一声清越如钟。“是块好铁。”他忽然叹了口气,“可惜,炼铁的人不懂,这铁要是没了宗室护着,迟早要被秦魏抢去。”
安成君没接话,只是把铁坯扔回陶瓮。他现在看见宜阳的铁就心烦——这铁本该是宗室的筹码,现在却成了韩辰往上爬的梯子。
巳时的宣政殿,襄王正对着《韩室铁籍》出神。竹简上“昭侯十七年,命安成氏掌宜阳铁监”的朱印已经发暗,却仍能看出当年的郑重。
他指尖划过“宗室子弟皆可入铁监”的条文,想起昨日韩辰送来的铁样——那铁比安成君每年呈上来的贡品亮得多,周仓老锻工说,“只要让工匠们放开炼,半年就能追上秦铁”。
“王上,安成君求见。”内侍的声音刚落,就听见殿外传来拐杖捣地的声响——是阳翟君带着十几个宗室子弟,个个穿着祭典用的玄端礼服,在阶下跪成一片。
安成君捧着那枚铁令牌上前,令牌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王上,臣听说要查宜阳铁监,特来请王上看这令牌。昭侯爷当年说,‘韩之铁在宜阳,宜阳之铁在宗室’,这是祖宗定的规矩,不能破啊!”
阳翟君跟着叩首,拐杖在金砖上戳出深痕:“王上!宗室掌铁监,不是为谋私利,是为护铁山!当年秦兵来抢矿洞,是安成氏的子弟用身体堵矿口,才保住炼炉!现在要把铁监给外姓,让九泉下的祖宗怎么看?”
十几个宗室子弟跟着高呼:“请王上守祖宗规矩!”声音撞在殿梁上,震得铜鹤炉里的香灰簌簌落下。
襄王放下《铁籍》,目光扫过阶下的玄端礼服——那些礼服的腰带都用宜阳铁镶了扣,亮闪闪的,却不知用了多少本该铸弩的铁料。
“查铁监,不是要夺宗室的权。”他声音沉得像矿洞深处的水,“是要查清楚,为什么宜阳的铁总不够用,为什么魏人能用韩铁炼出好铁,咱们自己却只能用卷刃的剑。”
安成君立刻接口:“是韩辰小题大做!私贩铁料是有的,但都是些残次铁,好铁都在库里!他在宜阳改风箱,不过是想抢功,王上可别被他骗了!”
“残次铁?”张平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手里捧着个铁砧——是宜阳老锻工托韩辰送来的,砧面上的锤痕密得能卡进指尖,“王上请看,这是用‘残次铁’锻的铁砧,能顶普通砧子用三年。老锻工说,宜阳的铁根本没有残次,只是被人当残次卖了。”
安成君的脸瞬间涨红:“张平你少血口喷人!铁监的账本月月呈给国库,哪有什么私卖?” “那账本是你让人写的,自然没私卖。”张平把铁砧放在案上,“但韩辰在宜阳查到的账册,记着每月有两千石铁‘送宗室府’,可宗室府的用铁账上,只记了五百石——剩下的一千五百石,去哪了?”
殿内的宗室子弟顿时安静下来,有几个年轻的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他们去年还从安成君手里领过铁料,说是“祭祖用”,现在想来,怕是都换了魏人的陈粮。
阳翟君的拐杖在地上捣得更急:“张太傅是要离间宗室与王上的关系!铁是宗室的,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轮得到外人指手画脚?”
“铁是韩国的!”襄王突然拍案,龙椅的扶手被震得发响,“昭侯爷让宗室掌铁监,是让你们守铁山,不是让你们把铁当私产!”他指着那枚铁令牌,“这令牌上的‘宜阳铁监’,第一个字是‘宜’,不是‘安成’;是‘韩’,不是‘宗室’!”
安成君没想到襄王会动怒,捧着令牌的手开始发颤。他看向阶下的宗室子弟,却发现阳翟君别过了头——这老头虽是宗室长辈,却也知道私贩军铁是大罪,刚才的强硬不过是装样子。
“王上息怒。”张平适时开口,声音缓了些,“臣以为,铁监可以仍由宗室掌领,但需派懂铁的人协管——韩辰在宜阳查出了细作,改良了风箱,让他去铁监当个参事,既不违祖制,又能让铁炼得更好,岂不两全?”
襄王的脸色稍缓。他知道宗室盘根错节,硬夺铁监只会闹得国本动摇。张平的法子像锻铁时的退火,能让冲突缓下来,又不耽误正事。
“就依太傅所言。”他指了指安成君,“你仍掌铁监,但需听韩辰的建议,改良炼法,清查铁料——三个月后,朕要看到新铁铸的弩机,否则,别怪朕不认这祖宗规矩。”
安成君咬着牙叩首,额头磕在金砖上,发出闷响。他知道这是缓兵之计——韩辰进了铁监,就像铁屑落进熔炉,迟早要把宗室的旧规矩烧化。
但此刻他没别的法子,只能应下。 宗室子弟散去时,阳翟君路过张平身边,拐杖故意撞了撞他的袍角:“太傅好手段,用个‘参事’就想啃宗室的铁?”
张平笑了笑,看着远处韩辰的身影——那年轻公子正捧着铁砧往外走,晨光在他身上镀了层金边。“不是啃铁,是让铁发光。”他轻声说,“昭侯爷当年铸这铁监令牌,是想让韩铁护韩,不是让韩铁养蛀虫。”
安成君回到宗室府时,案上的《铁籍》还摊着,被墨汁晕染的“宗室掌领”四个字像道伤口。家臣进来禀报:“大人,王后派人来说,让您别跟王上硬顶——韩辰现在得宠,不如先忍忍,等韩奂掌了卫戍,再寻机会把他从宜阳调回来。”
安成君抓起那枚铁令牌,往案角狠狠一砸。令牌没碎,却在角上磕出个豁口,像他此刻的心境——又恨又急,却无可奈何。
“去给宜阳守将送封信。”他声音发狠,“告诉他们,韩辰要查账可以,但没我的令,一粒煤、一块铁都不许他动——我倒要看看,他这参事能当多久。”
暮色漫进宗室府时,安成君独自坐在炉边,看着那枚带豁口的令牌。铜炉里的香燃尽了,只剩些火星在灰烬里明灭,像宜阳矿洞里那些被遗忘的铁苗。
他忽然想起韩辰在夜宴上说的“郑人守的是同心”,心里莫名一慌——难道真的是宗室错了?把铁攥得太紧,反而散了人心?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就被他掐灭了。
他是安成氏的宗主,是宜阳铁监的掌印人,就算拼了老命,也不能让韩辰把铁山从宗室手里夺走。
与此同时,东宫的偏殿里,韩辰正对着那枚铁砧琢磨。赵敢从宜阳回来,带来个消息:“安成君让守将盯着咱们,说没他的令,不许动铁料。”
韩辰没抬头,只是用刻刀在铁砧上划着风箱的图样。“他越盯,越说明心里有鬼。”他刻得很慢,刀痕却很深,“咱们不跟他硬抢,先把工匠们的风箱改好——铁在炉里,他能管住铁料,管不住火候。”
赵敢看着案上的铁屑,忽然笑了:“公子说得对!老锻工说,只要风箱改好,就算用矿渣,也能炼出好铁。”
韩辰放下刻刀,铁砧上的风箱图样已经成型,每个零件都标得清清楚楚。他想起安成君那枚带豁口的令牌,想起襄王在朝堂上说的“要新铁铸弩”,忽然觉得,这场较量就像锻铁——安成君想把铁捂在怀里,他却要把铁放进炉里,谁能让铁真正硬起来,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照在铁砧上,映出细碎的光。韩辰知道,安成君的阻挠只是开始,后面还有更多的坎要过。
但只要宜阳的风箱还能鼓风,工匠们还愿意琢磨炼法,他就不怕——因为他攥着的不是铁监的权,是让韩铁变强的法子,是让人心聚起来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