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函谷关的晨雾还没散,樗里疾已站在关楼第三层。他手里的秦铁剑敲了敲垛口,剑刃映出关外驿道上的车辙——那是昨夜派往宜阳的细作留下的,车轴上裹着魏地的榆木片,连车轮宽度都仿着魏商的规制。

“将军,细作带的矿图是宜阳旧监绘的,标着‘铁山主脉深三丈’。”副将捧着个油布包,里面是铁钎、麻绳,还有块从韩军甲胄上刮下的铁屑,“他们说若被盘查,就说去宜阳换铁——魏人这两年常来换铁,韩人不会疑。”

樗里疾捻碎那铁屑,指尖沾着青黑色的砂粒。这是宜阳铁的旧料,脆得像冻过的陶,去年韩军在边境用的剑,砍三剑就会崩刃。“告诉他们,”他望着韩地的方向,雾里隐约能看见宜阳山影,“别只看矿脉。查清楚炼炉有多少,风箱是旧是新,还有……那个叫韩辰的公子,在宜阳做什么。”

副将刚要退,关下突然传来“呜呜”的号角。五万秦兵列成方阵,铁甲在雾里泛着冷光,矛尖上的霜反射着晨光——这是做给新郑看的:秦人的耐心,就像炉里的炭,快烧透了。

新郑的朝堂还飘着昨夜的檀香,却被内侍带进来的寒气搅散了。“王上!函谷关斥候回报,秦兵已出桃林塞,前锋距宜阳只剩五十里!”驿报上的墨迹被露水洇开,“樗里疾在关前竖了木牌,写‘韩若三日不献宜阳西境,秦兵踏平新郑’!”

公仲朋猛地从席上站起,朝服的玉带撞在案角:“王上!臣早说秦兵是来真的!快允了割地吧!宜阳西境三城本就产铁少,换新郑安稳,值!”

他从袖中抽出秦许地地图,羊皮在晨光里发亮,“秦使昨夜还说,只要割地,安邑的盐池立刻归韩——那可是抵得上半个宜阳的利!”

“利?”张平的玉圭在案上磕出火星,“公仲大人忘了郑亡时的盐池?秦许郑人‘分韩盐池’,结果郑人刚献了铁山,秦兵就占了盐池!宜阳西境是铁山的运矿道,丢了三城,秦兵骑马半个时辰就能到矿洞——到时候别说盐池,连宜阳的铁渣都剩不下!”

安成君却在这时轻咳一声,从袖中摸出封密信:“太傅还是先顾宜阳的细作吧。守将刚报,有魏商在矿洞外打转,怀里揣着矿图——依老臣看,魏人怕是想借秦兵压境,趁机抢铁山。”他瞟了眼殿外,“韩辰在宜阳查了半月,连个细作都没抓到,倒让魏人混了进去,这铁监的事……”

话没说完,就被襄王的目光打断。襄王指尖捏着驿报,指节泛白——他想起韩辰前日送来的铁样,青黑发亮,周仓老锻工说“用新风箱炼的,能多淬两次火”;也想起昨夜韩辰的密信,说“已在矿洞设伏,专等细作自投罗网”。

“韩辰有消息吗?”襄王问。 “刚收到驿马,说抓了三个魏商,正在审。”内侍答,“还说新改的风箱成了,炼出的铁能打穿秦甲,让王上放心。”

公仲朋嗤笑一声:“三个魏商算什么?樗里疾的五万兵就在关外!他那风箱能挡投石机?” 安成君跟着点头:“老臣在宜阳待过,秦兵的投石机能砸穿三层夯土。咱们的城墙……撑不住一日。”

襄王没接话,只是把驿报推给张平:“魏使那边,能催援军吗?” “魏使说,只要韩肯抗秦,河东兵三日可至宜阳。”

张平的声音稳了些,“但需韩先派使者去大梁盟誓——用宜阳新铁做信物。” “新铁?”安成君立刻摆手,“铁监的铁是宗室祖产,岂能给魏人?再说韩辰的新铁刚炼出,万一有诈……” “现在还顾得祖产?”

张平猛地站起,玉圭差点脱手,“秦兵要的是整个铁山!留着新铁不示人,难道等秦兵抢去铸剑?”

宜阳的矿洞深处,韩辰正看着老锻工调试双囊风箱。牛皮袋“呼嗒”鼓起,炉里的火苗窜起半尺,把铁矿烧得发白——比旧风箱快了近一倍。

“公子你看!”老锻工夹出块铁坯,红得透亮,“这样的铁,能打穿秦甲的弩机!”

赵敢突然从洞口跑进来,手里攥着片撕碎的麻布:“审出来了!是秦人间谍,扮成魏商!这是他们藏在鞋底的矿图,标着炼炉位置!”

韩辰展开麻布,炭笔描的矿道旁,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弩机——是在探军备。“没惊动守将吧?”

他想起安成君的令,“非宗室令不得动铁料”。 “按公子说的,只说‘抓到魏奸,需细审’。”赵敢压低声音,“守将派人来问,说安成君有令,让把人交给他审。”

韩辰笑了笑,把矿图塞进袖袋。安成君现在要的不是细作,是想抢功——若审出“魏人间谍”,就能坐实“魏人不可信”,逼王上信公仲朋的割地计。

“让他们回禀,”他指了指炉边的新铁,“细作咬着说‘受魏相指使’,需用新铁做证物——没炼完铁,不能交人。”

暮色漫进宗室府时,安成君对着守将的密信皱眉。家臣劝:“大人不如就让韩辰审吧,若真是秦人间谍,也算宗室掌铁监时的功。”

“功?”安成君把密信往烛火里一扔,“他现在抓细作,是想借秦兵的势逼我放权!等他审出‘宗室有人私贩铁给秦’,再翻出旧账,我安成氏就完了!”

他突然想起公仲朋,“去给公仲大人送封信,说韩辰扣着细作不审,是想私通魏人——只要他能把人要走,宜阳守将的铁符借他用三日。”

公仲朋收到铁符时,正对着秦使送来的盟约发呆。安成君的信上写“借细作证魏人不可信,助大人成割地事”,字里行间的算计像淬了毒的铁针。

家臣急得直跺脚:“大人,这是圈套!细作是秦人,若被张平查出,咱们就成了通秦的罪证!”

公仲朋却抓起铁符,在案上敲了敲。他没退路了——秦兵已过桃林塞,王上若不割地,秦兵真打过来,他这“亲秦派”第一个被清算;若能借细作坐实“魏人通秦”,说不定就能逼王上松口。

“备车去宜阳。”公仲朋把铁符塞进袖袋,“就说奉王命提审细作,查魏人通秦的罪证。”

宜阳的炼炉彻夜未停。韩辰坐在矿洞外的石台上,看着铁水从炉里淌出来,红得像条河。

赵敢从矿道跑出来,压低声音:“公子,公仲朋带着铁符来了,守将说‘宗室令不敢违’。”

韩辰没动,只是捡起块冷却的铁渣,在石台上划着:“他要提人,就让他提。”铁渣划出的线很深,“但得让细作‘掉’样东西。”

赵敢眼睛一亮:“公子是说……” “把这个塞进细作的靴底。”韩辰从袖里摸出块铁坯,上面打着宜阳新铁的印——是用新风箱炼的,比旧铁亮得多,“公仲朋想拿细作做文章,咱们就给他个‘惊喜’。”

第二日清晨,公仲朋带着细作离开宜阳时,天边刚泛鱼肚白。他坐在马车里,看着被捆住的细作,嘴角忍不住上扬——只要把这“魏人间谍”带到王上面前,再拿出安成君私贩铁料的账,王上就不得不信“魏人不可靠”。

可马车刚过洛水,就被韩军拦住。校尉捧着块铁坯,脸色铁青:“公仲大人,细作靴底掉了这东西,是宜阳新铁的印——魏商怎么会有韩铁?”

公仲朋的心猛地沉下去。那铁坯的青黑光泽刺得他眼疼——是韩辰的新铁!这小子竟算计到他头上来了!

“栽赃!这是栽赃!”公仲朋的声音发紧,“本卿奉王命提审,快让开!” “王上的旨意刚到。”校尉侧身让开,“让韩公子带细作回新郑,说要亲自审——张太傅也在宫门口等着,要看看魏商怎么拿到宜阳新铁。”

新郑宫门口,张平看着韩辰押着细作下车,铁坯在晨光里发亮。“审出什么了?”他问。 “招了,是秦人间谍,公仲朋府里的账房给的矿图。”韩辰低声说,“还供出每月有千石铁从公仲府运去秦营——账册在我驿车里。”

张平眼里亮起来,刚要说话,就见公仲朋踉跄着跑来,指着韩辰:“你诬陷本卿!那铁坯是你塞的!” “是不是诬陷,审审就知道了。”

韩辰没看他,只是把铁坯递给内侍,“请王上看看,这新铁能不能抵秦兵——若能,就不必割地了。” 此时的函谷关,樗里疾正对着细作失手的密信皱眉。

副将问:“将军,还打吗?” 樗里疾摸了摸剑上的绿松石,突然笑了:“韩辰能抓细作,还能借铁坯整公仲朋,是个硬茬。”他挥挥手,“退军十里——让韩人再炼几日铁。等他们内部斗得更凶,咱们再伸手不迟。”

关下的秦兵缓缓后退,甲胄的寒光隐入晨雾。而宜阳的风箱声还在响,“呼嗒、呼嗒”,像在为韩国敲着鼓点——韩辰知道,秦兵只是暂退,安成君的算计、公仲朋的不甘都还在,但只要铁炉不灭,硬铁不断,这新郑的天,就能慢慢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