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东宫的夜宴总带着股新旧交织的味。青铜灯盏里的灯油是新换的,映得案上的漆器发亮,可殿角悬着的郑地旧钟却蒙着层灰——那是韩灭郑时缴获的战利品,钟身上“郑庄公十年”的铭文被岁月磨得浅淡,却仍能看出当年铸造时的精铁光泽。

襄王执爵入席时,靴底碾过阶前的玉屑——是前日廷议上摔碎的新玉圭碎片,被内侍扫到了廊下。

他目光扫过席间,公仲朋正与几位亲秦派大夫低声说笑,案上的酒爵斟得满溢;张平独自对着盏冷茶,指尖在案面画着什么,像在推演兵法;安成君则捻着胡须,眼角总瞟向王后与韩奂的席位——那里的铜炉燃着西域香料,与别处的檀香格格不入。

“今日召诸位,是为赏新麦。”襄王举爵示意,内侍们捧着陶碗上前,碗里的新麦粒饱满,泛着琥珀色,“这是魏地送来的,说是用去年换的韩铁打了农具,今年收成比往年多三成。”

公仲朋立刻起身附和:“魏人不过是沾了秦的光。若王上应允割地,秦许的安邑,麦收能比这多五成!”

他说着朝身后的侍从递了个眼色,那人捧着个锦盒上前,里面是柄秦铁匕首,鞘上镶着绿松石,“秦使说,这是用宜阳西境的铁矿炼的,特意送来给王上赏玩。”

匕首被呈到襄王案前时,寒光映得他眼睫微颤。他抽出匕首,往案角的郑地旧钟上一划,钟体竟被划开道浅痕。

“果然锋利。”襄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指尖却在钟体的划痕上反复摩挲——那划痕里嵌着细碎的铁屑,是秦铁的青黑色。

王后趁机笑着开口,金步摇在烛火里晃出细碎的光:“王上,秦铁虽好,终究是外人的。韩奂近日在卫戍营练了支铁刃队,用的就是宜阳铁,虽不如秦铁锋利,却胜在顺手。”

她说着朝韩奂递了个眼色,韩奂立刻起身行礼:“儿臣愿为父王演武,让诸位大人看看韩铁的力道。” 安成君跟着附和:“大公子有此心,实乃韩国之幸。宜阳铁山是宗室祖产,只要用心炼,未必不如秦铁。”

他这话看似捧韩奂,实则在提醒襄王——铁山还在宗室手里。 席间的气氛顿时活络起来,亲秦派与宗室各自捧场,唯有张平仍盯着那碗新麦,像在数麦粒的数量。

韩辰坐在最末席,案上的酒爵几乎没动,指尖在袖袋里攥着块铁屑——是前日从魏炼韩铁上刮下的,此刻被体温焐得温热。

韩奂演武归来时,甲胄上还沾着汗,手里的铁剑却卷了刃。他将剑呈给襄王,脸上带着些赧然:“这剑……还是不够硬。”

公仲朋立刻接口:“所以才该借秦人的炼法!割三城换炼法,再换安邑的粮,何乐而不为?”他拿起那柄秦铁匕首,往韩奂的铁剑上一碰,韩铁剑竟应声断成两截。

“王上请看,韩铁若不借秦力,终究是废铁。” 殿内瞬间静了,连烛火的噼啪声都清晰起来。韩奂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王后攥着锦帕的指节泛白,安成君的胡须也不捻了,目光死死盯着那截断剑。

“未必是铁的错。” 一个清越的声音突然从末席传来,像滴冷水落进滚油里。韩辰缓缓起身,青布袍的下摆扫过案脚,带起的麦壳在空中打了个旋。

“儿臣以为,剑利不利,不在铁,在用法;国守不守,不在地,在人心。” 襄王抬眼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儿子向来沉默,今日竟主动开口,且语气里没半分怯懦。“你且说说,怎么个不在铁、不在地?”

韩辰走到殿中,没看那截断剑,反而指向墙角的郑地旧钟:“父王请看这钟,是郑庄公时铸的,用的是郑地的铁。当年晋楚联军围荥阳,郑军只有这钟一半重的铁刃,却守了三个月——因为郑人知道,城破了,家就没了。”

他指尖划过钟身上的铭文:“后来郑襄公信了秦人的话,把铁都给了秦,换‘灭韩分地’的承诺。结果秦兵没来,韩兵先到了。郑人拿着铜剑守城,铁都在秦人的炉里——这才是郑亡的根由,不是铁不够,是信错了人,丢了心。”

公仲朋猛地拍案:“黄口小儿懂什么!郑是小国,韩是七雄,岂能混为一谈?秦许安邑是真,樗里疾的信物还在,难道不比你空谈史书强?”

“大人说信物是真,”韩辰转头看他,目光清亮如洗,“可前日从公仲府后巷挖出的铁坯,上面的宜阳火印也是真的。那些铁本该铸守城的弩,却被藏在地窖里,这也是真的。”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秦人要宜阳西境三城,不是要地,是要铁山;许安邑,不是要分地,是要韩人看着魏亡,再用韩铁打韩人——这和当年骗郑人的法子,有何不同?”

殿内死一般的静,连烛花爆响都像惊雷。张平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眼里的光比烛火还亮;安成君的脸色变了几变,想说什么,却被襄王的眼神止住;王后盯着韩辰的背影,金步摇的流苏垂在颊边,竟忘了拂开。

襄王看着韩辰,这儿子的眉眼像极了早逝的淑妃,却比淑妃多了股韧劲——像宜阳矿洞里的铁苗,看着细弱,却能在石缝里扎根。

“依你之见,该如何?” “守铁山,联魏人,聚民心。”韩辰的声音掷地有声,“魏人用新粮换铁,是真心;工匠们想炼好铁,是真心;士卒们想有硬甲强弩,也是真心。把这些真心聚起来,比秦人十张地图、百块信物都管用。”

他指着案上的新麦,“就像这麦,得用自己的铁农具种,吃着才踏实;土地,得用自己的铁刃守,住着才安稳。”

公仲朋还想争辩,却被襄王抬手止住。襄王拿起那截断剑,又看了看秦铁匕首,忽然笑了:“韩辰说得对。秦铁再利,是别人的;韩铁虽钝,是自己的。钝了,能磨;丢了,就找不回来了。”

他将断剑递给韩辰:“这剑,你拿去。让宜阳的工匠看看,能不能重新锻打——若是能成,下次廷议,你也来。”

韩辰接过断剑,铁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却让他心头滚烫。他躬身行礼时,看见张平朝他微微颔首,眼里的赞许藏不住;看见公仲朋攥着秦铁匕首,指节泛白;看见襄王望着郑地旧钟,像在想些久远的事。

夜宴散时,韩辰握着断剑走出东宫,廊下的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赵敢早在门外候着,手里捧着个布包,里面是周仓老锻工刚送来的风箱图纸。

“公子,刚才殿里的话,我在外头都听见了!”赵敢的声音里带着激动,“老锻工说,只要有公子这话,他就是连夜赶去宜阳,也要把风箱改好!”

韩辰摸着断剑的断口,那里还留着秦铁划开的痕迹。“改风箱,重锻剑,都要慢慢来。”

他抬头望向宜阳的方向,月光下的远山像块待锻的铁,“但只要开始了,就不算晚。”他不知道,此刻襄王正站在殿阶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色里。

内侍捧着那柄秦铁匕首上前:“王上,这匕首……” “扔了吧。”襄王转身回殿,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轻快,“韩人的剑,以后不用秦人来教怎么炼。”

郑地旧钟在夜风里轻轻晃动,钟身的划痕里,秦铁的碎屑正被月光一点点照亮。韩辰握着断剑走在石板路上,剑刃的寒气混着袖袋里铁屑的暖,像两股拧在一起的劲——他知道,这只是他在朝堂上说的第一句话,但只要方向对了,往后的路,总能一步步踩实。

宜阳的风箱声仿佛顺着风飘来了,“呼嗒,呼嗒”,像无数只手,正把碎铁聚成块,把散沙拢成山。

韩辰握紧断剑,脚步在月光里愈发坚定——他要让这断剑重新锋利,要让宜阳的铁真正硬起来,更要让新郑的朝堂知道,韩国的底气,从不在别人画的饼里,而在自己炼的铁里,在肯守着铁山的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