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郑宫城的青铜鼎在晨雾里泛着冷光。襄王踩着阶前的露水走进宣政殿时,靴底沾着的草屑落在金砖上——那是昨夜私访铁市时,从周仓老锻工的铁铺前带回来的,此刻混着殿角铜鹤炉里飘出的檀香,竟生出种奇异的滞重感。
“王上驾到——” 内侍的唱喏声刚落,公仲朋就捧着个紫檀木匣从列中走出。他朝服的玉带系得格外紧,衬得眼下的青黑愈发明显,却偏要挤出笑容:“王上,秦使昨夜送来新绘的地图,安邑及周边百里的城郭、盐池、粮田,标得一清二楚。”
木匣打开的瞬间,殿内响起片低低的抽气声。羊皮地图上铺着层薄纱,用朱砂勾出的疆界从宜阳西境直抵安邑城下,连盐池旁的引水渠都画得清清楚楚。
公仲朋用象牙杖点着地图:“秦使说,只要韩割让宜阳西境三城,待秦军灭魏,这百里之地便归韩所有。安邑的盐、河东的粮,以后都是韩国的——这可比魏人用陈粮换铁实在多了。”
襄王的指尖在龙椅扶手上摩挲着。那扶手上的蟠螭纹被历代韩王磨得发亮,此刻却硌得他指头发麻。
他想起周仓老锻工说的“秦铁能淬九次火”,想起魏使密信里“魏愿以新粮换铁”的承诺,更想起昨夜韩辰送来的那块魏炼韩铁——铁锭上的青黑光泽,比公仲朋的地图要实在得多。
“公仲大人倒是信得过秦人。”张平的声音从殿角传来,像块冰投进滚水里。他今日穿了件素色锦袍,腰间却系着块旧玉圭——是昨日特意从府里翻出来的,玉质虽不如殿上陈设的温润,却带着常年摩挲的暖意。
“三十年前,秦也给郑人画过这样的地图,说‘助郑抗韩,分韩十城’,结果呢?郑人把铁都给了秦,自己拿着铜剑打仗,连宗庙都被烧了。”
公仲朋的脸瞬间涨红,象牙杖在地图上戳出个浅坑:“张太傅休要混淆视听!郑是小国,韩是七雄之一,岂能相提并论?秦若真想灭韩,何必费这般功夫?安邑就在眼前,伸手就能拿到的地,难道不比魏人的空头盟约强?”
“伸手拿到?”张平猛地上前一步,锦袍的下摆扫过阶前的铜炉,火星溅起来,“公仲大人怕不是忘了,樗里疾的五万兵还在函谷关!秦人许你安邑,是要韩人眼睁睁看着他们灭魏,再转头吞了韩——到时候别说安邑,怕是新郑都要姓秦!”
殿内顿时炸开了锅。宗室列里的安成君捻着胡须,眼角却瞟向襄王——他昨夜刚收到宜阳送来的密报,说韩辰在铁山改了风箱,炼出的铁能穿透三层甲,此刻倒想看看,王上是信铁,还是信地图。
“都肃静!”襄王的声音带着些疲惫,他指了指公仲朋,“你说秦许地是真,可有凭据?” 公仲朋从袖中摸出块黑檀木牌,牌上刻着个“樗”字——是樗里疾的私印。
“王上请看,这是樗里疾将军的信物。他承诺灭魏之后,亲自带兵护送韩人接收安邑,若有半句虚言,甘受秦律惩处。”
他将木牌高举过顶,檀香在牌面的纹路里打转,“秦人最重军功,樗里疾身为宗室大将,岂能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前程?”张平突然笑了,笑声撞在殿柱上,碎成一片冷响,“当年张仪以‘灭楚分地’说韩,手里的信物比这木牌金贵十倍!结果呢?张仪死了,楚地没分,韩却成了秦的属国!公仲大人捧着块破木牌就敢赌国运,是老糊涂了,还是忘了宜阳铁山比安邑更重要?”
他转身从内侍手里接过个陶罐,倒出半捧铁屑——青黑发亮,是宜阳新矿的料。
“王上请看,这是韩辰公子从宜阳带回的铁屑。魏人用新粮换去的韩铁,加了这铁屑重炼,能淬五次火,比秦铁还韧三分。魏使说了,只要韩肯开放铁禁,每月五千石新粮,再加三十名炼铁匠,都是韩国的。”
公仲朋的象牙杖“当啷”掉在地上:“你疯了!铁是国之利器,岂能给魏人?他们炼出好铁,转头就会用来打韩!”
“总好过给秦人当刀靶子!”张平将铁屑撒在公仲朋的地图上,青黑的颗粒落在朱砂疆界上,像群啃食诱饵的蚂蚁,“魏人要铁是为了抗秦,秦要韩地是为了灭韩——公仲大人连敌我都分不清,还敢谈治国?”
襄王突然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案上的青铜爵,酒液泼在地图的安邑城上,晕开片深色的痕。
“够了!”他指着那枚魏炼韩铁,“韩辰,你来说说,这铁能打多少弩机?” 韩辰从宗室列中走出时,靴底沾着的铁屑在金砖上留下浅痕。
他捧着铁锭躬身道:“回父王,此铁若用改良风箱锻打,每月可造强弩三百张,射程比秦弩远五步,能穿透秦兵的札甲。魏人愿派工匠来宜阳,教咱们用煤火炼铁,条件是——用铁换粮,由铁务署直管。”
“你敢!”安成君猛地拍案,朝服上的金线在晨光里闪得刺眼,“铁监是宗室祖产,轮得到你个黄口小儿指手画脚?”
韩辰没看他,只是将铁锭举到襄王面前:“祖产该守,更该用。郑人当年把铁铸成礼器,结果亡国;韩若把铁山藏起来,迟早重蹈覆辙。儿臣已查清,安成君私贩的三千石韩铁,被魏人炼成了兵器——与其让铁在私贩里流转,不如由官府统筹,换粮、换炼法、换强兵。”
安成君的脸瞬间白如纸。他没想到韩辰敢在廷议上掀他的底,刚要辩解,却被襄王的眼神钉在原地——那眼神里有铁炉般的烫,烧得他喉咙发紧。
“公仲朋,”襄王的声音突然沉下来,指节叩着地图上的宜阳,“你说秦许安邑,可知道宜阳铁山每年能炼多少铁?能造多少弩机?能换多少粮?”
公仲朋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他只知道秦铁锋利,却不知宜阳铁山的年产量;只知道安邑富庶,却不知一张强弩能抵得上十石粮。
张平趁热打铁:“王上,魏使昨夜送来联防图,标了秦兵可能偷袭的七处关隘。只要韩魏联手,韩出铁弩,魏出粮草,赵出骑兵,秦兵绝不敢踏出函谷关!”
他将地图铺开,上面的红笔圈出的“韩魏联防线”,像条铁锁链,牢牢锁着河东。 襄王盯着两张地图——公仲朋的秦许地地图精致却虚空,张平的联防图简陋却扎实。
他忽然想起周仓老锻工的话:“铁要趁热打,人要抱团暖。”韩的铁够硬,魏的粮够多,赵的兵够强,合在一起,何惧秦?
“传朕旨意。”襄王拿起那枚魏炼韩铁,指腹磨过上面的锻痕,“其一,宜阳铁监即日起归铁务署,韩辰暂掌,安成君不得干预;其二,张平以太傅之职见魏使,许以每月三千石军铁,换新粮五千石及炼铁匠三十名,粮铁交易由铁务署直管;其三,公仲朋所呈秦许地地图,封存入库——韩的土地,要靠自己打,不靠别人送。”
公仲朋瘫在地上,朝服的玉带崩开了扣。他看着那枚被襄王攥在手里的韩铁,突然明白,自己输的不是口才,是没看懂——韩国的底气从不是秦人画的饼,是宜阳铁山能炼出的硬铁。
韩辰捧着铁锭退下时,听见殿外传来风箱的“呼嗒”声——是周仓老锻工带着工匠,把改良的风箱搬进了宫。晨光穿过雕花窗棂,照在铁锭上,泛着青黑的光,像块刚从炉里取出来的热铁,带着能灼穿阴霾的劲。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公仲朋的党羽还在暗处,秦兵还在函谷关,安成君的私账还没算清。
但至少此刻,朝堂的风向变了——像宜阳刚改好的风箱,终于能把冷煤吹成旺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