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冰冷的金属天花板在视野里凝固,惨白的光线如同凝固的蜡油,涂抹在视网膜上。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混合着纳米虫在颅内无声蠕动带来的、挥之不去的冰冷异物感,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涩。林默躺在硬如铁板的医疗床上,身体被剧痛、僵硬和深不见底的麻木分割成碎片。左半身包裹的凝胶传来持续不断的微弱麻痒,仿佛有无数冰冷的蚂蚁在裂开的骨头缝隙里爬行。右耳中,那永无止境的尖锐耳鸣,如同亿万根生锈的钢针在耳蜗深处疯狂刮擦,永不停歇。

他艰难地转动唯一能清晰视物的右眼。视线缓缓扫过胸口。

一支冰冷的、磨砂质感的抑制剂,静静地躺在他赤裸的、布满冷汗和青紫淤痕的胸膛上。管身透明,里面淡蓝色的药剂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微光。管壁上,那个环绕着电子环的双蛇杖徽章——青穹城科学院的官方印记——冰冷、清晰、完美无瑕,如同最精密的刻印。

他的左手,沉重得像一块刚从冻土里挖出的岩石,皮肤覆盖着灰白色的、布满细微裂痕的岩化纹理。这只如同怪物肢体的手,此刻正死死攥着一张被汗水、血污和污泥浸透得发软、边缘卷曲的纸片。

纸片上,印着一张抑制剂的图片。磨砂的管身。淡蓝色的药剂。管壁上…一个扭曲的、首尾相衔的、用劣质紫色油墨印刷的双蛇徽章!

标准。扭曲。

官方。黑市。

正规。垃圾。

拯救。毒药。

两枚几乎一模一样、却又截然不同的徽章,像两把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林默的神经。白教授冰冷的“容器”称谓,韩冰那如同丢弃垃圾般扔在他胸口的动作,还有颅腔内那无数冰冷微小的活物无声窥视的毛骨悚然感…所有的碎片,被这两枚徽章冰冷地焊接在一起,拼凑成一个庞大、窒息、令人绝望的真相轮廓。

科学院…就是黑市!

他们制造恐慌,控制需求,用劣质的毒药收割像他这样的“垃圾”,再用“正规”的药剂和纳米虫,把还有利用价值的“容器”牢牢控制在掌心!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混合着被玩弄、被欺骗、被当成实验小白鼠的滔天愤怒,如同冰冷的岩浆,猛地从心脏深处炸开,瞬间冲垮了被纳米虫强行维持的麻木屏障!他想嘶吼,想砸碎这冰冷的牢笼,想撕碎韩冰和白教授那伪善的面具!但身体如同被浇筑在混凝土里,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有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绝望抽响,眼球因极致的愤怒和无力而布满血丝!

就在这时,医疗隔间厚重的合金门无声地向一侧滑开。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不是韩冰,也不是白教授。

是个女孩。

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身形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式工装裤和一件同样宽大的、沾着机油污渍的灰色套头衫,长长的袖子遮住了半个手掌。一头乱糟糟的、如同枯草般的亚麻色短发下,是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肤色是不见阳光的苍白,脸颊上甚至还带着几点淡淡的雀斑。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那种近乎透明的浅褐色,此刻正怯生生地望着医疗床上的林默,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同情和一丝…好奇?像一只误入猛兽巢穴的、受惊的小鹿。

“你…你好?”女孩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软糯的鼻音,像羽毛拂过耳膜,几乎要被林默右耳中那尖锐的耳鸣彻底淹没。她小心翼翼地挪进房间,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手里端着一个简陋的金属托盘,上面放着一杯浑浊的过滤水和一小块硬邦邦的、看不出原料的合成口粮。“我…我叫薇薇安。韩队长让我…给你送点吃的和水…”

林默涣散的瞳孔艰难地聚焦在这个自称薇薇安的女孩身上。她看起来和这冰冷残酷的夜枭基地格格不入,更像一个在废土上艰难求生的、营养不良的流浪儿。她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短暂地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氛围。

薇薇安把托盘轻轻放在床边的金属柜上,动作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她浅褐色的眼睛落在林默胸口那支冰冷的抑制剂上,又飞快地扫过他左手紧攥的那张污秽的传单纸片。她的目光在那两张几乎相同的抑制剂图片上停留了一瞬,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浅褐色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光芒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

“你…你还好吗?”薇薇安的声音带着真切的担忧,她往前凑近了一小步,但又保持着谨慎的距离。她看着林默被凝胶包裹的左臂和灰白色的左眼,小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他们说你伤得很重…这个…很疼吧?”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了指林默被包裹的左肋位置。

林默无法回答,只有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布满血丝的右眼死死盯着她。

薇薇安似乎被他的眼神吓到了,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她犹豫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到林默左手紧攥的传单上,然后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口,仿佛在确认没有其他人。她咬了咬下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用极低、极快的声音,如同蚊蚋般说道:“那个…那个‘紫色双蛇’的…不太好…我…我在废土上见过…有人用过…会…会发疯的…”

紫色双蛇!不好!会发疯!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林默混乱的意识中!他攥着传单的左手猛地一颤!灰白色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薇薇安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他心中那个被愤怒和绝望塞满的猜测!

科学院!他们在用黑市的劣质药做实验!观察效果!筛选“容器”!而像他这样能承受住“垃圾”、还能活下来的,就被打上纳米虫,成为“正规”的消耗品!

“我…我得走了…”薇薇安似乎被自己刚才的“失言”吓到了,脸色更加苍白。她慌乱地后退一步,端起那个几乎没动过的托盘,像受惊的兔子般转身就要逃离这个压抑的牢笼。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林默的视线捕捉到了她转身时,宽大套头衫后领滑落下去的一瞬,露出的后颈皮肤。

在那苍白的皮肤上,靠近发际线的位置,赫然烙印着一个硬币大小的、极其复杂的暗蓝色纹身!

那纹身的主体,是一个被齿轮和锁链环绕的、狰狞咆哮的铁灰色骷髅头!骷髅的眼窝深处,燃烧着两点幽蓝色的火焰!纹身的线条冷硬、精密,充满了工业的暴力美学,与薇薇安柔弱的外表形成了极其诡异、极其强烈的反差!

铁砧城的印记!那个军工复合体的奴隶烙印!

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

薇薇安…铁砧城的间谍?!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甚至暂时压过了对科学院的愤怒和对纳米虫的恐惧!铁砧城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青穹城的夜枭基地?还伪装成一个人畜无害的补给员?她刚才的话…是警告?还是…另一种更深的试探和陷阱?

薇薇安似乎毫无所觉,她快步走到门边,刷了一下腕带。合金门无声滑开,她纤细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冰冷的金属走廊里,只留下托盘上那块硬邦邦的口粮和浑浊的水杯,以及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劣质机油和少女体香混合的微弱气息。

门关上了。死寂重新笼罩了狭小的医疗隔间。

林默躺在冰冷的床上,身体僵硬,大脑却在纳米虫冰冷的窥视下疯狂运转。科学院的阴谋,铁砧城的间谍…他像一颗被投入巨大漩涡中心的石子,被来自不同方向的、冰冷而强大的力量撕扯、裹挟。

时间在死寂中无声流逝。颅内的冰冷麻木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试图将愤怒、恐惧和刚刚升起的惊疑强行冻结、压制。纳米虫编织的“稳定”之网,正在发挥作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只有几分钟。合金门再次滑开。

这次进来的是韩冰。她依旧穿着深灰色的作战服,脸色冷硬如铁,仿佛刚才经历的血战和牺牲从未发生。她手里拿着一个全新的、印着标准青穹双蛇徽章的金属注射器,里面装着淡蓝色的药剂。

“抑制剂时间到了。”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程序。她走到床边,目光冰冷地扫过林默胸口那支被她扔下的抑制剂,又扫过他左手紧攥的、印着紫色双蛇的传单,眼神深处没有任何波动,只有一片冰封的死寂。

她没有去碰林默左手攥着的“垃圾”,而是直接拿起那支“正规”的抑制剂。冰冷的金属管身在她手指间转动了一下,双蛇徽章在灯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林默的右眼死死盯着那支注射器,盯着韩冰的手指。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心脏!白教授的纳米虫已经在他脑子里了!这支“正规”的抑制剂里又是什么?更深层的控制?还是加速崩解的毒药?他想抗拒,想嘶吼,但身体在纳米虫的压制下,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捆缚,连眼球的转动都变得异常艰难!

韩冰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反应。她动作利落地拔掉注射器的安全帽,尖锐的针头闪烁着寒光。她俯下身,一只手按住林默唯一能勉强活动的右臂上臂,冰冷的指尖如同铁钳,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无法抗拒的力量。另一只手捏着注射器,针尖精准地刺向他右上臂三角肌的位置!

“不…呃…”林默喉咙里挤出绝望的呜咽,身体在巨大的恐惧和纳米虫的强制压制下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砧板上濒死的鱼!

冰冷的针尖刺破皮肤,带来短暂的锐痛。

随即,一股熟悉的、带着微弱麻痹感的冰冷寒流,顺着针头注入肌肉,迅速扩散至全身!

这股寒流比以往任何一次注射带来的都要强烈!它如同汹涌的冰潮,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被纳米虫压制住的影锋意志似乎感受到了剧烈的威胁,在意识深处发出无声的、狂暴的尖啸和挣扎!冰冷的暗影能量与入侵的纳米虫集群、与这新注入的“正规”抑制剂,在血管和神经里疯狂地冲突、撕咬!

剧痛!混乱!冰冷!意识仿佛被投入了急速旋转的冰风暴中,被无数冰刃切割!

林默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硬生生从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里剥离、冻结!视野瞬间被翻滚的黑暗和混乱的金星彻底吞噬!身体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挣扎,都在那汹涌的冰潮和颅内纳米虫冰冷的压制下,被强行拖拽着,沉向一个更深、更黑、更绝望的冰冷深渊!

身体的颤抖停止了。他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和灵魂的皮囊,软软地瘫在冰冷的金属床上。涣散的瞳孔失去了最后一丝焦距,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被彻底冻结的死寂。只有胸口那微弱的起伏,证明这具躯壳还残留着一点可悲的生理机能。

韩冰拔出针头,随手将空注射器扔进旁边的医疗废物回收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看都没看床上如同死尸般的林默,目光落在林默左手依旧死死攥着的那张污秽的传单上。她伸出手,两根冰冷的手指如同镊子般,轻而易举地将那张纸片从林默僵硬的手指间抽了出来。

她捏着那张沾满血污污泥、印着扭曲紫色双蛇的传单,放在眼前,如同审视一件肮脏的证物。冰冷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漠然。她随手一揉,将那纸片揉成一团,精准地投入了同一个回收桶。

“垃圾,就该待在垃圾桶里。”她冰冷的声音在死寂的隔间里回荡,如同最后的审判。

她转身,深灰色的背影消失在滑开的合金门外。

门关上了。

绝对的死寂。只有医疗仪器发出单调低沉的嗡鸣,记录着床上这具躯壳残存的生命信号。

林默的意识沉沦在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中。纳米虫在颅腔内无声蠕动,编织着冰冷的牢笼。新注入的抑制剂如同冻结灵魂的冰河,在血管里缓缓流淌。影锋的意志被死死压制在意识的最底层,如同被封入万载玄冰。左眼的灰白,右耳的尖鸣,身体的剧痛…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遗弃在极地冰原深处的石头。冰冷。坚硬。毫无知觉。等待着被永恒的寒冰彻底吞噬,或者…在某个瞬间,被无法承受的极致寒冷,彻底崩碎成粉末。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永恒中的一瞬。

“哔哔…哔哔…”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电子提示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绝对死寂!

这声音并非来自床边的医疗仪器!而是…来自他的大脑深处!

不,更准确地说,是来自那些如同跗骨之蛆般寄生在他颅腔内的纳米虫集群!

这提示音微弱、短促,带着一种特定的、如同摩斯密码般的节奏!它并非警报,更像是一种…接收指令的确认回执?!

在这提示音响起的瞬间,林默那被冰封的意识深处,影锋那被压制到极限的冰冷意志,如同被这诡异的电子音强行激活了一丝!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带着极致危险和警兆的意念碎片,如同垂死毒蛇的最后一缕毒息,猛地刺穿了冰层,狠狠扎进林默麻木的感知:

【指令…接收…坐标…D7…地下管网…节点…】

【能量…汇聚…临界…】

【…陷阱…快…逃…】

陷阱?!快逃?!

这警兆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默即将彻底冻结的灵魂上!他想动!想挣扎!但身体依旧被那冰冷的药剂和纳米虫的牢笼死死禁锢着,连一根睫毛都无法颤动!

紧接着——

“嗡————————!!!”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停跳、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恐怖嗡鸣,猛地从脚下的大地深处传来!整个医疗隔间,不,是整个夜枭基地坚固无比的合金地面和墙壁,都在这沉闷的嗡鸣中剧烈地震颤起来!

头顶的惨白灯光疯狂闪烁!医疗仪器发出尖锐的警报!各种指示灯乱跳!

“轰隆隆隆——!!!”

如同积蓄了千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比之前在迷雾农场强烈十倍、百倍的恐怖爆炸声,裹挟着毁灭一切的冲击波,从基地下方——D7区地下管网的方向——狂暴地席卷而上!

大地在呻吟!建筑在崩塌!绝望的尖叫和刺耳的警报声瞬间撕破了基地死寂的外壳!

血肉熔炉事件…爆发了!

林默躺在疯狂震颤的金属床上,身体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般抖动。他那双死寂的、涣散的瞳孔,在脚下传来的毁灭轰鸣和颅内影锋那最后一丝绝望警兆的刺激下,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收缩了一下。

冰冷冻结的意识深处,仿佛有极其细微的冰层…裂开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