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蔡根花在林建国签下“保证书”的第二天一早就灰溜溜地卷铺盖走了。
林建国像是被霜打蔫了的茄子,在家的时候就闷头抽烟。每到月底,他就把工资袋原封不动地交到了王桂芬手上,一句话不说。
王桂芬当着他的面,点都没点,就随手塞进了抽屉里。
大儿子林明和儿媳李梅,在风波平息后就借口单位忙,匆匆回去了。临走前,李梅还特意拉着王桂芬,说了半天“家和万事兴”的场面话,字里行间都在暗示她这个做婆婆的要大度,别再揪着小辫子不放,影响了儿子的大好前程。
王桂芬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冷笑。
大度?她的“大度”,在上辈子就已经喂了狗了。
唯一让这个冰冷的家还有点人情味儿的,是二儿媳马凤英。
林涛还是那副蔫头耷脑、怕爹怕得要死的怂样,但马凤英却像是得了“圣旨”一样,在家里横着走。她做饭的时候,故意把锅铲敲得山响,对着厨房门口喊:“哎哟,这猪肉可真肥,一刀下去直冒油!可惜啊,有的人没福气吃,光知道拿钱喂耗子!”
林建国在屋里听得脸都绿了,却一个屁都不敢放。
王桂芬听着,心里竟觉得有几分解气。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这天下午,王桂芬坐在窗前纳鞋底,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暖洋洋的。她手里拿着的,是给二儿子林涛做的一双新棉鞋。林涛身子弱,一到冬天脚就冰凉,往年她也做,但总觉得那是当妈的本分,心里并没有太多波澜。
可今天,一针一线地缝着,她的心里却翻江倒海,很不是滋味。
她想起了“离婚”那天,马凤英把她护在身后的样子。
又想起了自己重生前,躺在病床上,大儿子夫妇对她手术费百般推诿,而马凤英虽然嘴上刻薄,却偷偷抹着眼泪说:“妈也可怜,一辈子没享过福......”
重生回来,很多事情看得就格外分明。
以前,她王桂芬也是个眼高于顶的人。她总觉得,自己是资本家的小姐,读过书,当过老师,眼界和见识自然跟别人不一样。所以,她打心眼儿里是瞧不上马凤英的。
她嫌她出身农村,没文化,说话像吵架,嗓门大得能掀翻屋顶。
她嫌她算计,爱占小便宜,每次回娘家都得从家里顺点东西回来。
她觉得马凤英嫁给林涛,是她家祖坟冒了青烟。所以,马凤英在这个家里当牛做马,洗衣做饭,打扫卫生,伺候一大家子,她都认为是“媳妇”应尽的本分,是理所应当的。
甚至当年他们结婚,因为林建国说钱要留着给林明在部队打点关系,她连一分钱彩礼都没给马凤英家,只摆了两桌酒席就算完事。为此,马凤英的娘家妈堵在门口骂了半天,她还觉得是对方撒泼,不知好歹。
可如今想来,自己何其刻薄,又何其糊涂!
是啊,李梅是有文化,有体面工作,可那又怎么样?她的心是冷的!关键时刻,她只会考虑自己的利益,哪里管你这个婆婆的死活?
而马凤英呢?
她嘴巴是碎,是毒,可她的心是热的!是向着这个家,向着她这个婆婆的!
王桂芬正出神,马凤英从外面买菜回来了。她一进屋,看到王桂芬在做鞋,立刻凑了过来。
“妈,您歇会儿呗,眼睛不累啊?又给林涛做鞋呢?”她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拿起桌上的暖水瓶,给王桂芬的茶杯续上了热水。
这个动作,她已经做了很多年。王桂芬以前从未在意过,可今天,这杯热茶递到手里,却觉得格外暖心。
“嗯,”王桂芬点了点头,摩挲着手里的鞋底,有些不自然地开口,“涛子畏寒,天冷了,给他换双新鞋穿着暖和。”
“您就是心疼他!”马凤英撇了撇嘴,但眼底却有笑意,“您都不知道,他现在可得意了,天天跟厂里的人吹牛,说他妈做的棉鞋,比百货大楼买的都好,踩在雪地里都不带渗水的!”
王桂芬听着,嘴角也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妈,”马凤英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事......就那么过去了?”
王桂芬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这个儿媳。
“凤英,那天......谢谢你。”
这句“谢谢”,王桂芬说得有些艰难,但却是发自肺腑。
马凤英愣住了。
她嫁进林家快十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从这个婆婆嘴里,听到“谢谢”这两个字。
她的眼圈“刷”地一下就红了。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感动,瞬间涌上了心头,让她鼻子发酸。
“妈......您......您说这个干啥......”她低下头,声音都带了哭腔,“您是我妈,我不向着您,我向着谁去?那个老......那个不要脸的,他欺负您,我恨不得上去挠花他的脸!”
看着马凤英这副真情流露的样子,王桂芬的心里百感交集。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到了马凤英面前。
“这是什么啊,妈?”马凤英疑惑地接过来。
“打开看看。”
马凤英解开手帕,里面露出一对小巧玲珑的银手镯。手镯的样式有些老了,但擦得锃亮,上面雕着细细的缠枝莲花纹,看得出是件用了心的东西。
“妈,这......”
“凤英,”王桂芬拉过她的手,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与愧疚,“当年,你跟林涛结婚,家里亏待你了。没给你彩礼,也没给你置办什么像样的东西。这对镯子,是我出嫁的时候,你外婆给我的。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但也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别嫌弃。”
马凤英彻底绷不住了。
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她不是为了一对镯子。
她哭的是,这么多年了,她在这个家里,终于被人看见了。她的付出,她的好,她受的那些明里暗里的委屈,终于有人懂了。
“妈!”她哭得像个孩子,扑进王桂芬的怀里,“我不要......我不要您的东西......您对我好,比给我金山银山都强!”
她嫁给林涛,一半是因为林涛老实,另一半,也是图王桂芬家是城里户口,图她这个婆婆是个有文化的人,想着将来孩子能有个好前程。可嫁进来才知道,这个婆婆,心高气傲,根本瞧不上她这个农村来的儿媳妇。
她也曾想过,干脆撂挑子不干了,跟林涛回乡下过日子。可看着林涛那病怏怏的身子,和婆婆虽然冷淡却从未短过他们吃穿的份上,她又心软了。她想,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她真心实意地对这个家好,总有一天,婆婆能看到。
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
王桂芬轻轻拍着她的背,亲自把那对手镯,戴在了马凤英的手腕上,尺寸正合适。
“好了,别哭了,让人看见笑话。”王桂芬给她擦了擦眼泪,“以后,这个家,还要多靠你。”
马凤英重重地点了点头,她擦干眼泪,吸了吸鼻子,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凑到王桂芬耳边,压低了声音说:
“妈,我跟您说个事儿。前天我去菜市场,好像......好像看见蔡根花了。”
王桂芬的眼神瞬间一凛:“在哪儿?”
“就在市场拐角那个卖鸡蛋糕的摊子那儿。我看着像,但不敢认。她穿了件新棉袄,还烫了头,要不是那张脸,我都不敢信是她!”马凤英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她身边还跟了个男的,贼眉鼠眼的,俩人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说啥呢。”
王桂芬的心,沉了下去。
她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凤英,”王桂芬握住儿媳的手,郑重地说道,“这事,你先别声张,也别跟林涛说。以后,你多帮我留意着点。要是再看到她,看清她住哪儿,跟什么人来往。”
马凤英立刻明白了婆婆的意思,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像是领到了什么重要的任务。
“妈,您放心!包在我身上!我保证给您盯得死死的!那狐狸精,别想再翻出什么浪花来!”
看着马凤英那副义愤填膺、同仇敌忾的样子,王桂芬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
或许,老天爷让她重生回来,也不全是坏事。至少,让她看清了,谁是真心,谁是假意。
有这么一个“虎”起来能并肩战斗的儿媳,她接下来的仗,就好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