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协和医院骨科病房的走廊里,一股浓重的来苏水味混杂着廉价肥皂的气息,呛得人鼻子发酸。
王桂芬躺在嘎吱作响的病床上,左腿被高高吊起,打着厚厚的石膏。可石膏根本镇不住那钻心刺骨的疼痛,更镇不住门外那场让她心寒刺骨的争吵。
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缝,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钢针,精准地扎进她的心里,比腿疼上千百倍。
“钱钱钱!就知道钱!大夫说了,再不做手术,妈这条腿就真废了!”是小女儿林芸压抑着哭腔的嘶吼,声音里满是绝望。
紧接着,是她大儿子林明那故作沉稳却透着极度不耐的声音:“小芸,你小点声!这是医院!什么废了不废了的,大夫就是吓唬人想多要钱!爸不是说了吗,回家找个老中医开点接骨的草药,养养就好了!”
“养养?”林芸的声音尖锐起来,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大哥,你摸着良心说,咱家没钱吗?爸上个月刚给那个蔡根花她弟在村里盖了三间大瓦房,那不得好几百块?妈做手术就要三百块的钢板钱,就拿不出来了?”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王桂芬闭上了眼睛,嘴角扯出一抹无声的苦笑。是啊,没钱。她这半个月躺在医院,吃的是最差的伙食,连个止痛针都舍不得打,因为林建国,她那个入赘了三十年的丈夫,每天都跟她说,家里没钱了,为了给她看腿,已经把老底都掏空了。
可笑,真是天大的笑话!
她王桂芬,京城绸缎庄王老板的独女,出嫁时十里红妆,压箱底的古董字画,足够买下半条街。如今,竟落得个没钱治腿的下场。
门外,大儿媳李梅的声音响起,此刻充满了尖酸刻薄:“小芸,你说话可得注意点。你大哥在部队是什么身份?他马上就要提副团了,家里要是传出虐待老人的名声,你让他以后怎么在部队立足?你这是想毁了你大哥的前途!”
“前途?我妈命都要没了,你们就只想着他的前途?”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伴随着林芸压抑的哭声,狠狠地抽在了王桂芬的心上。
“死丫头!你还敢顶嘴!”是林建国,她那个靠着她王家才从一个棉纺厂临时工爬到车间主任的丈夫,此刻正用他那伪善的、充满了怒气的声音教训着唯一替她说话的女儿。
“你大哥的前途就是我们全家的前途!你妈都这把年纪了,腿好不好使有什么要紧?在家里待着,瘸了也碍不着谁!你大哥要是因为这点小事受了影响,你担待得起吗?”
王桂芬浑身冰冷,连带着那条断腿的痛楚都似乎麻木了。
她想起了五年前那个闷热的午后,她是如何撞破林建国和那个年轻的保姆蔡根花在偏房的丑事。她也想起了自己是如何为了这个家的“体面”,为了儿子女儿的“前途”,选择了隐忍。
她以为她的退让能换来家庭的和睦,能换来林建国的收敛。
可她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变本加厉的掏空,换来了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将她的嫁妆、她父亲留下的遗产,源源不断地送给那个小保姆和她乡下的家人。换来了此刻,她像一条没人要的死狗一样躺在医院里,连三百块的手术费都成了奢望。
门外,那个她从小体弱多病被她用无数名贵药材养大的二儿子林涛,终于在妻子马凤英的催促下,小声地开了口:“爸,妈这腿......要不,还是治治吧?”
“治什么治!你哪来的钱?你媳妇娘家那一大家子还得靠你养活呢,你有钱给你妈治腿?”林建国毫不客气地训斥道。
马凤英立刻尖着嗓子说:“爸,您可别这么说,我们家林涛可是一分钱都没往家里拿,他那点工资还不够他自己吃药的呢!”她嘴上撇清关系,眼神却不停往病房里瞟。
王桂芬知道,这个二儿媳,嘴巴毒,但心不坏。她不是不愿出钱,是她娘家那几个兄弟太不是东西,她要是敢拿钱出来,娘家人能把她家门槛都踏破。她这是在自保。
就在这时,一个轻柔又带着几分得意的声音响了起来,是蔡根花。
“建国哥,几位兄嫂,也别为难了。我乡下有个偏方,治跌打损伤可灵了。要不,先把桂芬姐接回家,我保证伺候得好好的,不出一个月,保管能下地走路。”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炫耀,“再说,我这肚子......大夫也说了,头三个月得静养,家里总是医院医院的跑,晦气,对孩子不好。”
怀孕了?
王桂芬的心,像是被浸入了冰窟。她和林建国,早就分房睡了快一年了。这个孩子,是谁的?
这一刻,所有的隐忍,所有的退让,所有的自欺欺人,都化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好,就这么定了!”林建国一锤定音,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不治了!出院!明儿,小芸你去把出院手续办了,我们回家!”
“爸!”林芸发出绝望的哭喊。
“闭嘴!再多说一句,你也给我滚出去!”
门外的争吵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家人“和和美美”商量着如何给蔡根花补身体的声音。大儿媳李梅甚至还在出主意,说什么牌子的奶粉最有营养,哪个医院的妇产科大夫最好。
他们已经开始为那个孽种的出生做准备了。
而她,这个为家庭付出了一切的女人,就躺在这张冰冷的病床上,等着被他们像丢垃圾一样,丢回家里,自生自灭。
王桂芬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没入花白的鬓角。
她想起了自己还是王家小姐时的风光,想起了父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让她要强势,要护好自己的财产。可她是怎么做的?她把父亲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一头扎进了自以为是的爱情和亲情里,最终落得个家财散尽,众叛亲离的下场。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病房里的暖气好像也停了,冷得像个冰窖。王桂芬感觉自己胸口传来一阵剧痛,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轻。
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就这么窝囊地死去。
在无尽的寒冷与悔恨中,王桂芬呼吸渐渐微弱,在一片寂静中,停止了心跳。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死后,林建国拿着她的钱,不仅给蔡根花买了小洋楼,还风风光光地办了婚礼。而她唯一的女儿林芸,因为忤逆父亲,被强行嫁给了一个家暴的凤凰男,郁郁而终。
这一切,王桂芬都不知道了。但滔天的恨意,却随着她的灵魂,冲破了时间的束缚,回到了那个决定她命运的下午。
“林建国,蔡根花、我的好孩子们......若有来生,我王桂芬定要让你们血债血偿!要让你们也尝尝这刺骨的寒冷,这锥心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