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一年正月十六,大都的雪停了半日,却把户部银库的檐角冻成了冰棱。老库兵周德才攥着那串磨得发亮的铜钥匙,指腹在第三把钥匙的缺口上蹭了蹭——那是二十年前他刚当库兵时,被银库的铁门夹的。那时银库里的元宝码得能顶住梁,现在他却要去看最后一枚元宝的尸身。
“周老哥,磨蹭什么?”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新任的银库主事帖木儿,一身锦袍上沾着酒气,腰间的玉牌撞得叮当响。这小子是丞相脱脱的远房侄子,上个月刚从江南调来,据说在扬州盐运司时,把三成盐引都倒卖进了私库。
周德才没回头,只是把钥匙插进锁孔。铁锁锈得厉害,转了三圈才“咔嗒”一声开了。一股混杂着霉味、鼠尿味和铜锈的气息涌出来,帖木儿往旁边躲了躲,嫌恶地皱眉:“这鬼地方也配叫银库?难怪贺尚书要去填河——换我也受不了。”
周德才的背僵了僵。昨日他在安定门看到贺尚书被兵丁押上马车,那些流民哭喊声里,有个穿红袄的小姑娘喊“贺大人是好人”。他摸了摸袖袋里的半块麦饼——那是贺尚书上个月偷偷塞给他的,说“老周你守库辛苦,给孙子留着”。
银库的门轴“吱呀”作响,像个垂死的老人。借着从气窗透进来的雪光,能看见满地狼藉:打翻的木架、撕碎的账册、被啃得只剩绳结的麻袋。最显眼的是正中央的铁柜,柜门敞着,锁鼻被撬成了麻花,柜底散落着几片金箔——那是去年有人用金箔裹着铅块冒充金锭留下的。
“那元宝呢?”帖木儿踢开脚边的碎木片,锦靴底沾了层灰。他要找的是库中最后一枚官铸元宝,五两重,刻着“至正通宝”四个字,是二十年前世祖皇帝时期铸的,据说银质最好,一直被当成“镇库之宝”。
周德才往铁柜角落里指了指。那里蜷缩着个灰黑色的东西,细看才发现是元宝——准确说,是元宝的残骸。边角被啃得坑坑洼洼,露出里面灰白的铅芯,上面还沾着几根老鼠毛,一只肥硕的黑鼠正蹲在元宝上,用尖利的门牙继续啃,见人进来,只是抬眼看了看,竟没跑。
“妈的!”帖木儿抬脚要踹,却被周德才拉住了。
“主事爷,这鼠不能动。”周德才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上个月库吏想打它,第二天就被发现掉在银库后院的井里,手里还攥着半块被啃过的元宝。”
帖木儿的脚僵在半空。他来之前就听说,这银库邪门得很。去年冬天丢了五十锭官银,查来查去,最后说是被老鼠拖去筑窝了;前年有个记账员想把亏空账册交上去,夜里被人割了舌头,现在还在大都街头乞讨。
“邪门个屁!”帖木儿强装镇定,从袖里掏出个油布包,往桌上一倒——滚出来的是五枚银锭,锭面光滑,却比官铸的轻了一半。“把这些换进去,账上就写‘镇库元宝完好’。”
周德才盯着那些银锭,指腹按在锭底的印记上——官铸元宝的印记是阴刻的“户部监造”,这些却是阳刻的,边缘还有熔铸时留下的毛刺。他认得,这是江南私铸的“沙壳银”,外面裹着层真银,里面全是铅锡。
“主事爷,这要是被查出来……”
“谁查?”帖木儿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本账册,往周德才面前一摔,“你看这是什么?”
账册是去年的入库账,上面写着“江南漕粮折银三千锭”,旁边盖着户部的朱印。可周德才记得清楚,去年江南水患,漕粮根本没到,这三千锭银是凭空写上去的——最后全进了丞相府和几个大官的私库。
“贺尚书昨日被国师拿去填河了,”帖木儿用靴尖挑着账册,“现在户部说了算的是王侍郎,他今早还派人来传话说,‘银库的账,该抹平的就抹平’。”
周德才的手开始抖。他想起贺尚书临走前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周,这银库就像个烂疮,可总得有人守着,别让它烂到根里。”那时他还信,现在才明白,这疮早就烂透了,连骨头都被蛀空了。
墙角的黑鼠突然尖叫一声,叼着啃下来的银屑窜进墙洞。周德才顺着洞口看去,那洞比拳头还大,洞壁上挂着些破烂的丝绸——他猛地想起,去年秋天,有辆马车停在银库后巷,车夫说是拉“旧账本去烧”,可麻袋里漏出来的,就是这种丝绸。
“那墙洞……”周德才指着洞口,“怕是通到外面的。”
帖木儿脸色变了变,却很快恢复镇定:“管它通到哪?只要账上过得去就行。你把这沙壳银放好,再写个‘鼠患蚀元宝,余银封存’的呈文,我保你下个月能领到粮饷。”
粮饷。这两个字像根针,扎在周德才心上。他孙子已经三天没喝上粥了,昨日去粮市,掌柜说一斗米要十贯钱——他那点月钱,够买半碗米。可他看着那枚被啃烂的真元宝,又想起二十年前,他刚当库兵时,银库里的元宝码得整整齐齐,阳光从气窗照进来,能映出他年轻的影子。
“我不写。”周德才突然坐下,背靠着冰冷的铁柜,“要写你自己写。”
帖木儿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从腰间抽出把短刀,刀鞘上镶着的宝石在雪光里闪着冷光:“周德才,你当库兵四十年,孙子在太学读书吧?听说那孩子聪明,还能背《论语》——你要是不写,明天他就只能去捡别人啃剩的麦饼了。”
周德才的喉结滚了滚。他孙子阿明今年十二,是整个家族唯一的指望。上个月太学的先生还说,阿明能考科举,将来或许能当个清官。可他知道,现在的太学早就不是读书的地方了——密宗僧侣占了半间校舍,蒙古学生可以随便打汉家学生,阿明的额角上个月就被打破了,还瞒着他说是自己摔的。
“主事爷,”周德才的声音软了下来,“我写。但你得答应我,别为难阿明。”
帖木儿收了刀,从怀里掏出支毛笔和半张纸:“早这样不就完了?快写,我还得去丞相府回话。”
周德才握着笔,手却不听使唤。笔尖在纸上滴下墨点,像一个个黑疤。他想起阿明昨晚说的话:“爷爷,先生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可现在怎么连粥都喝不上?”他当时没敢说,这天下早就不是百姓的天下了。
“快点!”帖木儿不耐烦地踹了踹木架。
周德才深吸一口气,在纸上写下“呈户部:正月十六查库,镇库元宝为鼠所蚀,余银封存,库兵周德才谨报”。写完,他把笔一扔,墨汁溅在手上,像洗不掉的血。
帖木儿拿起呈文,满意地折好,塞进袖里。“这才对嘛。”他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从油布包里拿出一枚沙壳银,“这个给你,去给你孙子买块糖。”
周德才没接。那银锭在地上滚了滚,停在被啃烂的真元宝旁边,像个丑陋的笑话。
帖木儿走后,银库的门没关严,寒风灌进来,卷起地上的账册碎片。周德才蹲下去,捡起那枚真元宝的残骸,银质的部分已经所剩无几,铅芯暴露在外,冰冷刺骨。他突然想起,去年有个江南来的盐商,想用钱买通他,说“只要你把官银的印记拓给我,每月给你十锭银”,他当时把人骂走了——现在才知道,自己守的不是银库,是个早就被蛀空的空壳子。
墙洞里又传来老鼠的叫声,像是在嘲笑。周德才站起身,走到后墙,用拳头砸了砸洞边的砖石——是空的。他找来根铁棍,撬开松动的砖块,里面果然是条通道,能容一个人爬行。通道里堆着些麻袋,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碎银和铜钱,还有几锭没来得及处理的官银,锭面的“户部监造”印记清晰可见。
最里面有个木箱,锁着。周德才用铁棍撬开,里面竟是一叠叠交钞,上面印着“至元宝钞”,票面是一贯,可现在连废纸都不如。箱底压着张纸条,是用蒙古文写的,他认得几个字——“脱脱丞相府”“三月运江南”。
脱脱丞相。周德才的心沉了下去。原来连丞相都在贪。他想起去年黄河决口,朝廷下旨赈灾,拨了五十万锭银,最后到灾民手里的,只有几车发霉的谷子——那些银,怕是都从这通道运出去了。
通道尽头传来脚步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是帖木儿和另一个人。
“都弄好了?”是个沙哑的声音,像王侍郎。
“好了,周德才那老东西被我按住了。”帖木儿的声音,“那枚真元宝怎么办?”
“让老鼠啃完算了。”王侍郎的声音带着笑意,“反正以后也用不上真元宝了——江南的私铸银够咱们用了,等这阵子风头过了,我就去江南当盐运使,到时候你跟我去,保你天天有酒喝。”
脚步声远了。周德才靠在通道壁上,浑身发冷。他突然明白,自己守了四十年的银库,不过是别人敛财的工具。那些他以为神圣的“官银”,早就成了丞相、侍郎们的私产,而他这个库兵,只是个看着他们搬空银库的看门人。
他从通道里爬出来,把砖石砌回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然后他走到铁柜前,把那枚沙壳银放进去,又把真元宝的残骸揣进怀里——这是他唯一能带走的东西了。
关银库门时,周德才最后看了一眼。阳光正好从气窗照进来,落在满地狼藉上,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像无数细小的蛀虫。他想起阿明背的《论语》:“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可这世道,早就没有“身正”的人了。
走出户部衙门,街上的雪化了一半,泥泞不堪。有个卖唱的瞎子,用破锣敲着调子,唱的是“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刚唱两句,就被巡逻的兵丁一脚踹翻,锣滚到周德才脚边。
“老东西,再唱就割了你的舌头!”兵丁骂骂咧咧地走了。
瞎子摸索着爬起来,捡起锣,嘴里还在嘟囔:“本来就是嘛……去年我在丞相府后门,看见他们用马车拉银子,那老鼠跟着马车跑,都吃得比我胖。”
周德才蹲下去,把怀里的元宝残骸塞进瞎子手里:“这个,能换碗粥。”
瞎子摸了摸,突然哭了:“是真银……我儿子要是还在,能买个馒头了。他去年在黄河边修堤,被监工打死了,就因为偷了半块干粮。”
周德才没说话,转身往太学走。他想看看阿明,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
太学的门没关,里面传来孩子的哭喊声。周德才跑进去,看见几个蒙古学生正把阿明按在地上,用马鞭抽他的背,嘴里骂着“汉狗”。阿明的棉袄被抽破了,露出的皮肤上全是血痕,却咬着牙不吭声。
“住手!”周德才冲过去,把阿明护在身后。
蒙古学生的头领是个胖小子,是某个万户的儿子,他指着周德才的鼻子骂:“老奴,你孙子敢说‘蒙古人不识字’,该打!”
阿明从周德才怀里探出头,脸上沾着泥,却睁大眼睛说:“我说的是实话!他们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对,还占着最好的座位!”
“反了!”胖小子挥着马鞭就打过来。周德才没躲,硬生生挨了一鞭,背上的棉袄瞬间裂开,疼得他龇牙咧嘴。
“爷爷!”阿明哭喊着要扑过来。
“没事。”周德才按住他,看着那几个蒙古学生,“要打就打我,别打孩子。”
这时,一个戴红帽的学官走过来,看见周德才,皱了皱眉:“周库兵,怎么跑到太学来了?快带你孙子走,别在这里碍眼。”
“他是学生!”周德才吼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是来读书的!”
学官冷笑一声:“读书?汉人读什么书?能认识自己的名字就不错了。再说,太学下个月就要改成密宗寺院了,这些孩子都得去国师府当杂役——你孙子还算运气,能去伺候佛爷。”
周德才如遭雷击。他看着阿明,孩子的眼里满是恐惧,却还攥着被打烂的课本——那是用废纸订的,上面抄着半篇《孟子》。
“我们走。”周德才拉起阿明,往门外走。
街上的泥泞溅在裤腿上,冰凉刺骨。阿明突然说:“爷爷,我不读书了,我去给人放牛,能换点吃的。”
周德才蹲下来,替他擦掉脸上的泥:“不行,得读。哪怕只有一天,也得读。”
他掏出那枚沙壳银——是刚才帖木儿丢在地上的,他后来捡起来了。“去买个馒头,剩下的钱买几张纸,把你记住的《论语》抄下来。”
阿明接过银锭,突然说:“爷爷,刚才那蒙古学生说,户部的银库是空的,还说他们家上个月从里面拉了三车银子。”
周德才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看着远处的鼓楼,上面的铜钟早就不响了——据说钟舌被人拆下来卖了。他突然想起贺尚书说的“别让它烂到根里”,现在才明白,根早就烂没了,剩下的,只是等着风一吹就倒的枯枝。
回到家时,儿媳妇正坐在门槛上哭,手里拿着个破碗,碗底只有几粒米。“爹,阿明他……”
“我带他回来了。”周德才把阿明推进屋,“去烧点水,给孩子擦擦伤口。”
他走到灶房,看见墙角堆着些观音土,是儿媳妇从城外挖的,准备掺点糠麸当饭吃。去年冬天,隔壁的张婶就是吃这个胀死的,肚子硬得像石头。
周德才从怀里掏出那枚被老鼠啃过的真元宝残骸,放在灶台上。月光从窗棂照进来,银质的残片闪着微弱的光。他突然想,这元宝或许是太祖皇帝时期铸的,那时的官不贪,兵不抢,百姓还能吃上饱饭。
“爹,帖木儿主事派人来了。”儿媳妇在门口喊,声音发颤,“说让您去银库一趟,说是发现了新的老鼠洞。”
周德才知道,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他把元宝残骸塞进阿明手里:“记住这个。以后要是有人问你,户部的银库是什么样的,你就说,里面曾经有过真元宝,只是被老鼠啃光了。”
阿明攥着元宝,点了点头,眼里含着泪。
周德才走出家门时,看见两个兵丁站在巷口,手里的刀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他回头看了眼屋子,窗户里透出微弱的灯光,那是儿媳妇在给阿明擦伤口。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妻子还在时,也是这样的灯光,她在灯下缝补,他在旁边擦钥匙,说“等阿明长大了,让他当库官,守好咱们的银库”。
银库的门还是敞开的,里面比白天更暗。帖木儿和几个蒙面人站在铁柜前,地上放着十几个麻袋,都鼓鼓囊囊的。
“周德才,来得正好。”帖木儿指了指墙角,“把那几块松动的砖撬开,里面还有几锭官银没运走。”
周德才没动。他看着那些麻袋,突然笑了:“你们运这些银去江南,就不怕红巾军抢了?”
一个蒙面人突然摘下面罩,是王侍郎。他脸色铁青:“你怎么知道?”
“我在通道里看见了。”周德才走到铁柜前,拿起那枚沙壳银,“你们用这个充数,当天下人都是傻子?”
“老东西找死!”帖木儿挥刀砍过来。
周德才没躲,只是把沙壳银往他脸上一扔,转身扑向那些麻袋,用身体压住——他知道,这些银锭上有户部的印记,只要留在这里,总有一天会有人看见。
刀砍在背上,剧痛传来。周德才趴在麻袋上,感觉血从伤口流出来,渗进麻袋,沾在那些冰凉的银锭上。他想起阿明手里的元宝残骸,想起瞎子说的“官仓老鼠大如斗”,想起贺尚书被押上马车时的背影。
“你们……守不住的……”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这银库……这天下……都一样……”
意识模糊时,他好像看见无数老鼠从墙洞里涌出来,啃食着地上的银锭,也啃食着他的身体。那些老鼠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极了账本上被篡改的数字,像极了沙壳银上的毛刺,像极了这世道里所有贪婪的眼睛。
第二天清晨,周德才的尸体被扔进了银库后院的井里,和去年那个库吏一样。帖木儿让人把麻袋运走,又在铁柜里放了些石头,用布盖着,看起来像是装满了银锭。
阿明在太学门口等了一天,没等到爷爷。他手里攥着那枚元宝残骸,银质的部分被体温焐热了,铅芯却依旧冰冷。有个老乞丐走过,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说:“这是官银吧?二十年前我在扬州见过,那时的元宝,能照见人影呢。”
阿明把元宝揣进怀里,往银库的方向走去。他想看看爷爷最后待的地方,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银库的烟囱冒着烟,像是在烧什么——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在烧账本,烧那些记录着“最后一枚元宝”的纸。
街上的瞎子还在唱,只是换了个调子:“银库空,官仓空,老鼠啃完主人翁……”唱到“主人翁”三个字时,他敲了敲破锣,声音在空旷的街上荡开,像一声长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