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一年六月十五,彰德府通判周显的案头堆着七份密报。最上面的那份墨迹未干,是临漳县县尉派人送来的,字里行间浸着汗渍——“流民聚于漳河渡口,约三百余人,各持木棍、石斧,昨夜拆了渡口的税卡,守卒逃散前见为首者腰系红巾”。
周显用象牙镇纸压住密报,指节在案上轻轻叩击。窗外的蝉鸣正烈,府衙院里的老槐树却落了满地枯叶——这树是前朝种下的,去年还枝繁叶茂,今年开春后就慢慢枯死了,就像这元廷的气运。
“大人,要不要把密报呈给知府?”书吏刘默捧着砚台进来,墨汁里浮着细小的墨渣——这是用最便宜的松烟墨磨的,府衙的公款早就被知府拿去孝敬密宗寺院,连像样的墨都买不起。
周显没抬头:“呈上去?知府大人此刻怕是正在寺院抄经,哪有功夫看这个。”他想起上月黄河决口时,自己带着赈灾粮去黄泛区,却被知府拦在半路:“密宗国师说,流民是‘浊物’,饿死了才干净。”结果那些粮最后都成了寺院法会的供品。
刘默把砚台放在案边,压低声音:“刚才门房来说,临漳县的流民已经往府城来了,沿途的村落都在传‘杀胡官,分粮仓’,还有人把这八个字刻在村口的石碑上。”
周显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墨滴在密报上洇出个黑点。他知道这八个字的分量——至正八年山西大旱时,也有人这么喊过,后来那些人都被蒙古兵钉在城墙上,尸体晾了三个月。可现在,蒙古兵连自己的粮饷都领不到,谁还会来管彰德府的流民?
“让门房盯紧城门,流民来了别拦。”他在密报上批了个“阅”字,“拦也拦不住,反而会逼他们硬闯。”刘默有些发慌:“可要是被密宗的人知道……”
“知道了又怎样?”周显把批好的密报塞进卷宗,“他们的佛塔还在河南被红巾军围着,自顾不暇。”他想起三天前收到的消息,红巾军在宿州杀了密宗的住持,把寺院的粮食全分给了流民——这消息像颗火星,顺着驿道烧到了彰德府。
午时刚过,门房突然跑进来,手里攥着根木棍:“大人!流民到西门了!这是他们插在城门上的,说‘见此棍者,不伤百姓’!”木棍是普通的枣木,顶端缠着圈红布,布上用炭写着个“义”字。
周显接过木棍,木纹里还带着新鲜的树汁。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太学读书,先生讲过“秦末陈胜吴广起义,以木为兵”——那时只当是史书里的故事,没想到现在竟成了眼前的光景。
“备马,我去西门看看。”他披上官袍,却没带随从——府衙的衙役早就跑了一半,剩下的也在偷偷跟流民做生意,用官仓的陈米换流民手里的草药。
西门外的官道上,流民像条黑色的河。周显勒住马时,正好看见个穿破袄的汉子,正用木棍在地上画粮仓的位置——周围围着十几个流民,有人用石子在粮仓旁画了个圈,嘴里念叨着“这里是胡官的住处”。
汉子的木棍突然指向周显:“那是彰德府的官!”流民们瞬间安静下来,手里的木棍攥得发白。周显的手心也出了汗——他的马是三年前买的劣马,真要冲突起来,连自己都护不住。
“我是周通判。”他翻身下马,把官帽摘下来放在马背上,“你们要粮,我知道。府衙的粮仓还有些陈米,我让人分给你们,别抢,别伤人。”
流民里突然有人喊:“去年也是这么说的!结果粮被运去寺院,我们饿死了十几个兄弟!”周显认出那是临漳县的佃户张老栓,去年黄河决口时,他还来府衙求过救济,当时自己只能给些观音土。
“这次不一样。”周显从怀里掏出粮仓的钥匙,举过头顶,“我把钥匙给你们,自己去开仓。但有一条,只拿粮,别烧仓——烧了仓,以后大家都没粮吃。”
张老栓盯着钥匙看了半晌,突然把手里的木棍扔在地上:“周大人要是骗我们,我第一个拆你的府衙!”他身后的流民也跟着扔木棍,转眼间堆成个小丘,像座临时的盟誓台。
周显让门房去叫粮仓的看守,自己蹲在流民堆里。有个少年抱着根磨尖的木棍,木棍上还沾着血迹——张老栓说,这是他们昨天抢税卡时,打晕税吏用的。“你多大了?”周显问。少年咬着牙不说话,张老栓叹了口气:“他爹娘被密宗的人抓去祭法器了,就剩他一个。”
周显摸了摸怀里的饼——这是刘默今早给的,里面掺了不少麸皮。他把饼递给少年:“先垫垫,等开了仓,让你吃顿饱的。”少年接过饼,却没吃,掰了一半递给旁边的小丫头——那丫头的腿在逃难时被石头砸断了,只能趴在辆板车上。
粮仓的门打开时,流民们突然安静了。周显看着他们排队领粮,没人插队,没人争抢,连最饿的人都只是先抓把米塞进嘴里,再慢慢装袋。他突然觉得,这些流民比府衙里的官员更懂规矩——他们知道粮食金贵,知道不能自乱阵脚。
“周大人,这是啥?”张老栓拿着本账册跑过来,是从粮仓的角落翻出来的,上面记着“至正十年,粮三千石,拨密宗寺院两千石,知府私用八百石,余两百石”。周显的脸瞬间红了——这本账他见过,当时知府让他签字,他不敢不签。
“烧了吧。”他别过头,“看了闹心。”张老栓却把账册揣进怀里:“不烧。留着,让后人知道是谁把粮食贪了,是谁把百姓逼成流民。”
领完粮的流民开始往城外走,有人要去黄泛区投奔红巾军,有人想回村里看看能不能种点晚秋作物。张老栓临走时,把那堆木棍捆起来,放在粮仓门口:“周大人,这些棍留给你——要是有胡官来闹事,就用这个打。”
周显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想起刘默说的“杀胡官,分粮仓”。他现在才明白,流民要的不是杀官,是活命;不是分仓,是能安稳地种粮。可这世道,连这点念想都成了奢望。
回到府衙时,刘默正拿着份新的密报发抖——是知府从寺院派人送来的,上面写着“流民聚众者格杀勿论,周显私开粮仓,着即革职查办”。密报的角落还画着个骷髅头,是密宗僧侣的记号。
“大人,快逃吧!”刘默把密报塞进灶膛,“去黄泛区找红巾军,他们不会杀你的。”周显却坐回案前,重新拿起笔:“我走了,彰德府的流民怎么办?”他开始写新的密报,这次不是给知府,是给附近州县的汉人官员——
“彰德府已开仓放粮,流民暂安。然密宗与蒙古兵将至,望诸公速备粮草,勿学彰德府之覆辙。红巾军虽为‘反贼’,然能救民,可暂结其盟,待天下安定再作计较。”
写完,他把密报交给刘默:“让信得过的驿卒送去,别走官道。”刘默刚要走,又被他叫住:“把府衙的印信取来,盖在密报上——有印信,他们才会信。”
印信盖在纸上时,发出沉闷的响声。周显看着“彰德府印”四个字,突然觉得这方印比自己的官袍还沉——它压了自己十年,现在终于能用来做点像样的事。
傍晚时,密宗的僧侣果然来了。领头的是个叫巴桑的喇嘛,手里的金刚杵沾着血——是从临漳县追来的,路上杀了几个没来得及走的流民。“周显在哪?”他一脚踹开府衙的门,喇嘛们的皮靴踩在周显刚扫过的地上,留下串串血印。
周显坐在案前,手里还拿着那根枣木棍:“我在这。”巴桑举起金刚杵:“你私开粮仓,通敌流民,可知罪?”周显把木棍放在案上,“我开仓是为了救民,通敌是为了保境,何罪之有?”
“放肆!”巴桑的金刚杵砸在案上,砚台被震得粉碎,“汉人都是贱民,就该饿死!”他身后的喇嘛开始抢府衙的东西,有个小喇嘛抓起刘默没来得及收的账本,看见上面记着“密宗寺院支粮”的字样,立刻撕得粉碎。
周显突然抓起木棍,朝巴桑打去。木棍砸在巴桑的肩膀上,发出闷响——他年轻时练过武,只是当了十年官,早就忘了怎么打架。巴桑愣了愣,随即狂笑:“汉狗还敢反抗?”金刚杵直朝周显的头砸来。
千钧一发之际,张老栓突然带着十几个流民冲进来,手里拿着刚领的粮袋,劈头盖脸地朝喇嘛砸去。“周大人说的对!我们不是贱民!”粮袋里的糙米撒了巴桑一身,像场带着棱角的雨。
喇嘛们没想到流民会回来,顿时乱了阵脚。周显趁机夺过巴桑的金刚杵,反手砸在他的膝盖上——巴桑惨叫着跪下,看见门口涌来越来越多的流民,手里的木棍、石斧在夕阳下闪着光。
“撤!”巴桑拖着伤腿往外跑,喇嘛们跟着逃窜,有个跑得慢的,被流民用木棍绊倒,瞬间被踩成了肉泥。周显看着地上的血,突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却没觉得害怕,只觉得痛快。
张老栓把掉在地上的官帽捡起来,拍了拍灰递给周显:“周大人,你要是不嫌弃,以后就跟我们走吧。红巾军那边说,要找懂官务的人,帮着管粮仓。”周显看着官帽上的尘土,突然笑了:“好,我跟你们走。”
刘默抱着账册跑出来:“大人,粮仓的粮还够吃半个月,我都记下来了。”周显接过账册,在最后一页写下:“至正十一年六月十五,彰德府开仓放粮,流民持棍护仓,官民同心,暂避一劫。”
写完,他把账册交给刘默:“拿着,这是咱们的念想。”
夜色降临时,周显跟着流民往黄泛区走。张老栓给他找了根新的木棍,说“路上有狼”。他握着木棍,感觉比握着笔踏实——这木棍没写过谄媚的公文,没签过贪腐的账册,却能护住自己,护住身边的人。
路过西门时,周显看见那堆木棍还在粮仓门口,月光照在上面,像堆没点燃的火把。他知道,这些木棍早晚会变成刀枪,变成旗帜,变成推倒旧世道的力量。而自己,这个当了十年官的汉人,终于不用再在密报上写那些违心的话,终于能跟着这些持棍的流民,去寻找一个能让粮食真正属于百姓的地方。
远处传来红巾军的歌谣,是流民们在唱:“杀胡官,分粮仓,红巾一到粮满缸。”周显跟着哼起来,虽然跑调,却觉得比任何官腔都顺耳。他想起案头的那些密报,现在终于有了最好的结局——不是呈给知府,不是藏进卷宗,是变成流民嘴里的歌,变成手里的棍,变成挡不住的希望。
走在最前面的少年突然停下来,指着天边:“看!是红巾军的火把!”周显抬头望去,远处的黑暗里果然有点点红光,像星星落进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