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至正十一年四月初十,河南汝宁府的麦浪刚泛出浅黄,就被马蹄踏碎在泥土里。密宗僧侣格日勒骑着匹白马,红袍在风中展开,像团烧过的灰烬。他身后跟着二十个持械喇嘛,手里的皮鞭抽打着路边的麦田——这片绵延十里的良田,三日前刚被划归密宗“护国寺”,要用来建佛塔。

“都给我滚开!”格日勒用马鞭指着田埂上的农夫,“这地现在是佛爷的!再敢站在这里,就把你们的手剁下来喂狗!”

老农夫周老实死死攥着手里的锄头,锄刃插进泥土半寸深。这亩麦田是他祖辈传下的,去年刚施了肥,麦穗饱满得能挤出浆,再过十日就能收割——足够全家吃到来年开春。可现在,喇嘛们要在地里埋佛塔的基石,连未熟的麦子都要连根刨掉。

“法师,再等十日,收了麦子就给你们腾地。”周老实的声音发颤,膝盖却没弯,“这是咱全家的命啊。”

“命?”格日勒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张羊皮文书,往周老实面前一摔,“看见没?这是官府盖了印的地契!你们汉人的命,还不如佛爷脚边的草。”

文书上的“万亩良田划归护国寺”几个字刺得周老实眼睛疼。他认得上面的官印——是汝宁知府的,可他更认得文书边角的墨迹没干,分明是昨夜刚写的。三日前,知府还带着粮商来验麦,说今年收成好,要按“上等粮”收税,怎么突然就把地给了寺院?

“这是假的!”周老实的儿子周小满扑过来,想抢文书,却被喇嘛一鞭抽在背上。少年疼得趴在麦地里,血顺着粗布衣衫渗出来,染红了身下的麦穗。

“小满!”周老实扑过去护着儿子,锄头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周围的农夫慢慢围过来,手里攥着镰刀、扁担,眼里的光在正午的日头下亮得吓人——这片田,住着十八户人家,靠它活命的有近百口。

格日勒却不怕。他勒转马头,马蹄踩在刚抽穗的麦秆上,发出噼啪的脆响:“给你们两个时辰,要么搬走,要么被埋在佛塔底下——佛爷说,用汉人骨头奠基,佛塔才稳。”

喇嘛们开始拆田边的农舍。周老实家的土坯墙被金刚杵砸出个大洞,屋顶的茅草被扯下来,露出里面的椽子——那是他前年冬天一根一根捡回来的。屋里的陶罐、农具被扔到地上,摔得粉碎,连墙角那袋准备留种的麦种,都被喇嘛倒进了泥里。

“我的种子!”周老实的婆娘扑过去,想从泥里把麦种扒出来,却被喇嘛推倒在地。她趴在泥里,抓起一把混着麦种的土,往嘴里塞,像疯了一样:“这是明年的粮啊……你们不能毁了它……”

周小满从地上爬起来,捡起父亲掉的锄头,朝着最近的喇嘛冲过去。锄头还没落下,就被格日勒的马鞭缠住了脖子。少年被勒得脸色发紫,脚尖离地,却还瞪着眼睛骂:“你们这群强盗!不得好死!”

“反了!”格日勒一拽马鞭,周小满被甩到田埂上,头撞在石头上,晕了过去。老周老实抱住儿子,手摸到后脑勺的血,突然像头被激怒的老黄牛,朝着格日勒撞过去——却被喇嘛用棍打倒在地。

“把这老东西拖去喂狗!”格日勒用靴尖踩着周老实的脸,“让他知道,佛爷的地,碰不得!”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铃铛声。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驶来,车帘掀开,露出汝宁知府那张油光的脸。“法师息怒,小官来迟了。”知府跳下车,对着格日勒拱手,“这地已经清得差不多了吧?佛塔的基石明日就能运到。”

“还差点。”格日勒指着围过来的农夫,“这些汉人不识抬举,不肯搬。”

知府立刻对身后的兵丁喊:“把这些刁民都抓起来!男的去修佛塔,女的去寺院舂米——敢反抗的,按红巾教论处!”

兵丁们立刻动手。有个老汉用镰刀割伤了兵丁,被乱刀砍死在麦田里,血溅在金黄的麦穗上,像开了朵凄厉的花。周老实看着这一幕,突然不挣扎了——他知道,再反抗,只会死得更快。

他被兵丁绑着,和其他农夫一起往寺院走。路过自家被拆的农舍时,看见婆娘还在泥里扒麦种,指甲都磨掉了,血滴在土里,和麦种混在一起。他想喊,却被布堵住了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

护国寺在汝宁府西郊,原本是座小庙,三年前被密宗接手,扩建成了占地百亩的大寺院。周老实以前去赶庙会,见过里面的佛塔地基——那时还只是个土坑,现在却要扩建成九层的大塔,塔基就要占去二十亩良田。

寺院的工地上,已经有上百个流民在干活。有的在搬石头,有的在和泥,有的在挖地基,都是被强抓来的失地农民。周老实被分到搬石料的队里,石料是从三十里外的山场运来的,每块都有几百斤重,搬不动就会被喇嘛用鞭子抽。

“周大哥,你也被抓来了?”旁边搬石料的是邻村的王木匠,他的手被磨出了血泡,却还在笑,“我那片果园,刚挂果就被他们占了,说要建‘护法殿’。”

周老实没说话,只是闷头搬石头。他的腰在前年修河时受过伤,现在每弯一次腰,都像有把刀在里面搅。可他不敢停——刚才有个老汉慢了些,就被喇嘛用脚踹进了地基的土坑,眼看着就要被埋了。

日头偏西时,喇嘛们开始分“口粮”——每人半块发霉的麦饼,是从农民家里抢来的。周老实把麦饼揣进怀里,想留给婆娘和儿子。他看见远处的舂米房,有个熟悉的身影在弯腰舂米,是他婆娘——她也被抓来了。

“婆娘!”他喊了一声,却被监工喇嘛一棍打在背上。“干活!再敢说话,就把你舌头割了!”

夜里,农夫们被关在寺院的柴房里。地上铺着些干草,爬满了虱子。周老实摸着怀里的麦饼,突然想起儿子晕过去时的样子,想起婆娘扒麦种的手,眼泪又掉了下来。

“别愁了。”王木匠凑过来,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块红布,“我昨天在工地上捡的,听说是红巾军的记号。有个流民说,红巾军在徐州杀了贪官,还烧了密宗的寺院——他们说‘佛塔压良田,红巾把天翻’。”

周老实摸着红布,粗糙的布面像砂纸,却带着点暖意。“红巾军……能来救咱们吗?”

“会来的。”王木匠把红布塞进他手里,“那流民说,红巾军就喜欢打贪官和喇嘛。他们还说,只要咱们心里想着反抗,就不算真的被打败。”

接下来的日子,佛塔地基一点点往上垒。被埋的良田越来越多,被抓来的农夫也越来越多。有的农夫试图逃跑,被抓回来后,当着所有人的面被剥皮,皮被挂在寺院的旗杆上,风吹得哗啦响。

可反抗的种子,却在暗地里发芽。有人故意把石料往歪了放,让地基不平整;有人在舂米时往米里掺沙子,让喇嘛吃了拉肚;还有人在夜里偷偷传红巾军的歌谣:“佛塔高,压良田,红巾到,拆塔还田……”

周老实负责搬运塔顶的鎏金铜刹——那是用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铸的,光重量就有上千斤。他和八个农夫抬着铜刹往塔上走时,突然想起王木匠的话。

“兄弟们,”他压低声音,“咱们把这铜刹扔下去,砸了这佛塔!”

农夫们互相看了看,眼里都闪着光。走到塔顶时,周老实喊了声“放”,八个人一起松手。鎏金铜刹“轰隆”一声砸在地基上,把刚砌好的塔身砸塌了一角,碎砖溅得满地都是。

“反了!”格日勒在塔下嘶吼,喇嘛和兵丁立刻冲上来。周老实看着塌了的塔角,突然笑了——他知道,他们砸的不只是塔,还有这些喇嘛和贪官的底气。

他被兵丁拖下塔时,看见王木匠和其他农夫也在动手,有的掀石料,有的拆脚手架,有的甚至和喇嘛打了起来。混乱中,他听见有人在唱红巾军的歌谣,歌声越来越响,像要把这寺院的屋顶掀翻。

最后,周老实被绑在佛塔的残柱上。格日勒拿着火把,要把他烧死在塔下。“老东西,你就给佛塔当祭品吧!”

周老实看着远处的良田,那里的麦子已经倒伏,却还有几株顽强地立着,穗头迎着风。他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喊:“红巾军快来了!你们这群强盗,等着被清算吧!”

火把凑近时,他感觉怀里的红布在发烫。那是王木匠塞给他的,现在正贴着心口,像团跳动的火。他想起儿子的脸,想起婆娘的手,想起那些被埋在地下的麦种——他知道,只要还有人记得这片良田,记得他们为什么而死,这火就不会灭。

大火烧起来时,周老实看见远处的地平线上,有片红色在移动。是红巾军吗?他想。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笑——他仿佛看见,来年的春天,这片被佛塔压着的土地上,又长出了金黄的麦子,风吹过,像海浪一样,漫过田埂,漫过村庄,漫过所有受苦人的心。

而那塌了一角的佛塔,再也没能修好。后来有人说,在佛塔的地基下,长出了一株麦子,根扎在很深的土里,穗头却向着太阳,像是在告诉所有人:良田从来不属于佛塔,属于那些把汗水洒在地里、把希望种进土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