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至正十一年正月廿五,大都的雪又落得紧了。禁军拱卫司的营房里,百户长魏兴把最后一块冻硬的麦饼掰成两半,一半塞给身边的小兵赵九,一半塞进自己嘴里——这是他们今日唯一的口粮。麦饼在嘴里硌得牙疼,混着雪水才能勉强咽下,他盯着营房外那棵老槐树,枝桠上挂着的冰凌,像极了密宗僧侣手里的骨笛。

“魏哥,听说了吗?”赵九的声音发颤,手里的半截麦饼掉在地上,他慌忙捡起来吹了吹,又塞回嘴里,“国师要给咱们禁军‘灌顶’,说能‘壮军威’——刚才看见密宗的沙弥往演武场搬法器,有个金盆里……好像是人头骨。”

魏兴的手猛地攥紧了腰间的环刀。那刀是世祖皇帝时期的旧物,刀鞘磨得发亮,却依旧锋利——上个月禁军哗变,他就是用这刀挡开了冲进军械库的乱兵。“灌顶?我看是来夺权的。”他往演武场的方向瞥了一眼,那里已经竖起了明黄色的法幡,幡面上绣着密宗六字真言,在风雪里猎猎作响。

禁军统领石抹宜孙昨夜找过他。老统领的胡须上还挂着霜,手里的兵符被体温焐得温热,却抵不过声音里的寒意:“魏兴,八思巴国师说禁军‘军心涣散,需佛法加持’,实则是要替换咱们汉将。你带的百户是禁军里最能打的,若真要动手,别硬拼——留着人,总有用处。”

那时魏兴才明白,三个月没发的粮饷、被密宗僧侣强占的营房、甚至上个月哗变后被斩首的五十个弟兄,都是铺垫。国师要的不是“壮军威”,是禁军这三万兵权——这是大都最后一道屏障,握在手里,就等于掐住了元廷的咽喉。

“吹号了!”营房外传来传令兵的吼声,“所有禁军到演武场集合,准备接受国师灌顶!”

魏兴拍了拍赵九的肩膀。这小兵才十七,爹是淮河上的纤夫,去年被抓来当禁军,至今还认不全盔甲上的甲叶。“记住,不管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别说话。”他把环刀的刀鞘系紧,金属碰撞的轻响里,藏着他没说出口的话——若真要动手,刀不能生锈。

演武场已经站满了禁军。雪地里整齐地列着三十个方阵,却没几个人能挺直腰杆——饿的。魏兴的百户排在最前排,他能看见前排将领里,有三个蒙古千户的腰间多了串人骨念珠,那是密宗信徒的记号,上个月他们还在骂“喇嘛装神弄鬼”。

法台设在演武场中央,高约三丈,铺着猩红的毡毯,毡毯边缘绣着缠枝莲,却掩不住底下渗出的暗红污渍——魏兴认得那是血渍,上个月有个千总反对密宗僧侣进营房,被活活打死在这法台上。

巳时三刻,八思巴国师的仪仗到了。八抬大轿由白象牵引,轿帘绣着金线护法神,轿旁跟着八个红袍喇嘛,手里各持法器:鎏金法轮、青铜金刚杵、嵌着绿松石的骨笛,还有个小沙弥捧着个银盘,盘里放着串人骨念珠,每颗骨头上都刻着六字真言,骨缝里还沾着暗红的渍。

“国师驾到——”司仪喇嘛的声音在风雪里传开,像块冰砸进人群。禁军里有人打了个哆嗦,不是冷的——去年密宗法会,有个士兵多看了那串人骨念珠两眼,就被指为“邪魔附身”,当众剥皮示众。

八思巴走出轿子时,红袍扫过雪地,留下一串脚印。他没戴帽子,光头在法台的火把下泛着油光,手里转着串更大的人骨念珠,每转一圈,就有个喇嘛敲一下青铜钟,钟声沉闷,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禁军将士。”八思巴的汉话带着吐蕃口音,却字字清晰,“佛说,尔等久护大都,沾染红尘浊气,需灌顶净化——今日灌顶后,凡诚心向佛者,每月加发一斗米;若有邪魔阻拦……”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前排将领,“佛说,当诛。”

人群里响起一阵骚动。一斗米——足够一个五口之家活半个月。赵九的喉结滚了滚,魏兴看见他冻裂的手紧紧攥着衣角,那是他娘给他缝的贴身布衫,里面还包着半块给妹妹留的麦芽糖。

石抹宜孙从将领队列里走出,甲胄上的霜化了,在胸前积成小水洼。“国师,禁军乃朝廷之师,护卫大都安危,只需粮饷充足、军纪严明,无需佛法灌顶。”他的声音不高,却在风雪里传得很远,“况且……”

“况且什么?”八思巴突然打断他,念珠转得飞快,“石抹统领是说,佛不如粮饷管用?”他对身边的副使喇嘛使了个眼色,副使立刻喊道:“石抹宜孙心存不敬!按密宗律,当废其兵权,杖责三十!”

两个红袍喇嘛立刻冲过去,想夺石抹宜孙的兵符。老统领猛地后退一步,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我乃朝廷册封的禁军统领,兵符在我手一日,就轮不到你们放肆!”

演武场的空气瞬间凝固了。魏兴看见身边的士兵都握紧了兵器,有个老兵的手在发抖——那是去年被喇嘛打断过腿的,至今走路还瘸。

“放肆?”八思巴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卷明黄圣旨,往法台上一摔,“陛下有旨:禁军统领石抹宜孙治军不力,致使军心涣散,即日起由八思巴国师暂掌禁军兵权,择日另选统领。”

石抹宜孙盯着那卷圣旨,嘴唇哆嗦着:“陛下……陛下怎会下此旨意?”他认得那玉玺印记,是真的,可字迹却歪歪扭扭,像极了八思巴身边那个会仿造笔迹的喇嘛。

“陛下潜心礼佛,早已将军政托付于佛。”八思巴走到法台边,指着魏兴等前排将士,“现在,开始灌顶——先从百户以上将领开始,谁先上前受灌顶,谁就先得粮饷。”

一阵死寂后,有个蒙古千户往前迈了一步。是也先帖木儿的远房表弟,上个月刚被提拔,腰间还挂着丞相府给的玉佩。“属下愿受灌顶!”他走到法台前,对着八思巴磕头,“求国师赐福!”

八思巴示意副使上前。副使端着银盘里的人骨念珠,往那千户头顶一按,嘴里念念有词:“唵嘛呢叭咪吽……从今往后,你为佛之利刃,斩除邪魔……”念珠在千户头顶转了三圈,留下圈淡淡的血痕——那是骨头上的血渍蹭的。

“赏!”八思巴挥挥手,沙弥立刻端来一袋米,那千户抱着米袋,笑得露出黄牙:“谢国师!属下愿为佛效力!”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又有两个蒙古将领上前受了灌顶,都得了米袋。他们回到队列时,腰杆挺得笔直,看其他将领的眼神里带着得意——像刚被主子喂了肉的狗。

“魏哥,咱们……”赵九的声音带着犹豫,他往米袋的方向瞥了一眼,喉结又滚了滚。

魏兴没说话,只是按住他的手。他看见石抹宜孙被喇嘛按在雪地里,兵符被夺走,老统领的额头磕在冻硬的地上,渗出血来,却还在喊:“魏兴!守住营房!别让他们动军械库!”

“押下去!”八思巴嫌恶地挥挥手,喇嘛拖着石抹宜孙往营房走,老统领的甲胄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像条没尽头的路。

“下一个。”八思巴的目光落在魏兴身上,“汉将魏兴,你若受灌顶,可升千户,赏五斗米。”

魏兴握紧了环刀。他想起石抹宜孙的话,想起营房里还等着粮饷的弟兄,想起赵九妹妹的麦芽糖。可他也想起去年被剥皮的士兵,想起法台上的血渍,想起那串沾着血的人骨念珠。

“我不受。”他的声音在风雪里有些发飘,却很坚定,“我是大元禁军,只护大都百姓,不护喇嘛。”

人群里炸开了锅。有个老兵突然喊道:“魏百户说得对!咱们要粮饷,不要灌顶!”立刻有十几个士兵跟着喊,声音在演武场里荡开,惊得法台边的白象扬起了鼻子。

“邪魔!”八思巴猛地站起来,念珠“啪”地砸在法台上,“给我拿下!”

十几个红袍喇嘛抽出藏在袍子里的短刀,冲向魏兴的百户。魏兴把赵九往身后一推,拔出环刀:“弟兄们!他们要夺咱们的兵权,要咱们的命!拼了!”

环刀出鞘的声音在队列里响起一片。魏兴的百户都是百战老兵,虽饿了三个月,可骨子里的血性还在。有个老兵举起长枪,刺穿了冲在最前面的喇嘛的喉咙,血喷在雪地上,像朵突然绽开的花。

“反了!他们反了!”八思巴的副使尖叫着,指挥更多喇嘛冲上来。这些喇嘛看着像僧侣,实则都是练过武的死士,刀刀往要害扎——魏兴看见一个喇嘛一刀刺穿了赵九的胳膊,小兵疼得大叫,却死死抱住那喇嘛的腿,不让他靠近魏兴。

“赵九!”魏兴一刀砍倒那喇嘛,把小兵拉到身后,“带弟兄们退到军械库!那里有弓箭!”

演武场彻底乱了。有的士兵跟着魏兴往军械库冲,有的被喇嘛砍倒在雪地里,还有的犹豫着不敢动——他们看见受了灌顶的蒙古千户正带着人围上来,手里的刀闪着冷光。

魏兴冲到军械库门口时,后背被划了一刀,血顺着棉甲渗出来,冻在身上,又冷又疼。他一脚踹开库门,里面的兵器架上摆着弓箭、长枪、还有几门旧火炮——是世祖皇帝时期的,早就不能用了,却能当盾牌。

“拿弓箭!”他对弟兄们喊,自己抓起一张弓,搭上箭,对着追来的喇嘛射去。箭头没入一个喇嘛的胸膛,那喇嘛踉跄了一下,竟还往前冲——魏兴这才发现,他们的红袍下穿着铁甲。

“魏哥!粮!”赵九突然指着军械库角落,那里堆着几个麻袋,是上个月没发完的粮,被石抹宜孙藏在这里,本想等开春发给弟兄们。

魏兴眼睛一亮:“打开!给弟兄们分了!吃饱了才有劲拼!”

麻袋被撕开,糙米混着沙子滚出来,士兵们抓起来就往嘴里塞,沙子硌得嘴疼,却没人在乎。有个老兵边吃边笑:“妈的!总算能吃饱了……死也值了!”

喇嘛和受灌顶的禁军已经围到库门口,为首的正是那个得了米袋的蒙古千户。“魏兴!识相的就出来受降!国师说了,饶你们不死!”

魏兴把最后一把糙米塞进嘴里,抹了抹嘴:“告诉八思巴,想要军械库,就踩着老子的尸体进来!”他举起弓,又射倒一个冲在前头的士兵——那士兵的胸前还挂着刚得的人骨念珠,箭头穿透念珠,扎进了心脏。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雪越下越大,把演武场的血都盖住了,却盖不住军械库门口的厮杀声。魏兴的胳膊被砍了一刀,力气渐渐跟不上,赵九替他挡了一棍,趴在地上起不来,嘴里还在喊:“魏哥!用火炮!”

魏兴看着那几门旧火炮,突然有了主意。“弟兄们!把火炮推到门口!”他喊着,和几个还能动的士兵一起,把最重的一门火炮推到门边,炮口对准外面的人群。

“他们要干什么?”蒙古千户往后退了退,他认得这火炮,据说当年能轰塌城墙。

魏兴举起火把,对着外面喊道:“八思巴!要么撤兵,要么咱们同归于尽!这火炮里虽然没炮弹,可老子塞了半袋火药——炸起来,够你们这些喇嘛喝一壶的!”

他其实不知道里面有没有火药,只是赌一把。可八思巴的副使却慌了——他见过火炮炸营的样子,去年江南军送来的火药不小心炸了,半个营房都塌了。“国师!撤吧!别跟他们硬拼!”

八思巴站在法台上,看着军械库门口的火炮,脸色铁青。他没想到这些饿了三个月的禁军还敢反抗,更没想到魏兴敢用火炮威胁。“好。”他咬着牙说,“撤兵。”

喇嘛和受灌顶的禁军慢慢退了。魏兴一直举着火把,直到他们走出演武场,才腿一软坐在地上。赵九爬过来,胳膊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却咧着嘴笑:“魏哥,咱们赢了!”

赢了吗?魏兴看着满地的尸体,看着弟兄们带伤的脸,看着那门空火炮,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八思巴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守得住军械库,守不住整个禁军。

天黑时,魏兴让还能动的士兵把伤员抬进库房,又在门口堆了些柴草,假装要放火。他走到赵九身边,这小兵已经睡着了,眉头却还皱着,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糙米。

“魏百户。”一个老兵凑过来,手里拿着块从喇嘛身上搜出的布,“这是密宗的布告,说要在禁军里‘清邪魔’,凡是没受灌顶的,都要被抓去‘净化’。”

布告上的字是蒙古文,魏兴认得几个:“禁军”“邪魔”“净化”“处死”。他把布告揉成一团,塞进怀里——这是证据,说不定以后有用。

深夜,军械库的后门被轻轻敲响了。魏兴握紧刀,示意弟兄们戒备,自己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个穿青布衫的人,是石抹宜孙的亲卫,胳膊上缠着血布。

“魏百户,统领让我来送这个。”亲卫递过来个油布包,里面是半块兵符——是石抹宜孙被押走前,偷偷藏在靴子里让他送来的,“统领说,拿着这个,去淮西找红巾军——他们缺能打仗的人,咱们缺能给粮的主。”

魏兴摸着那半块兵符,冰凉的铜面上还刻着“拱卫司”三个字。他想起石抹宜孙被拖走时的眼神,想起赵九的麦芽糖,想起那些死在演武场的弟兄。

“告诉统领,我知道了。”他把兵符塞进怀里,和那块布告放在一起,“你快走吧,别被发现了。”

亲卫走后,魏兴叫醒赵九,把半块兵符给他看:“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咱们的活路。”

赵九揉了揉眼睛,看着兵符:“活路?去淮西?”

“对。”魏兴望着窗外的风雪,“八思巴夺了兵权,咱们在大都待不下去了。红巾军在淮西,听说给百姓分粮,咱们去那,至少能让弟兄们吃饱饭。”

他把剩下的糙米分给大家,又让士兵们把能用的兵器都收拾好——弓箭、长枪,甚至那几门旧火炮,能带走的都带走。“天亮前出发,走后门,往南走。”

凌晨时分,魏兴带着二十七个能走动的士兵,悄悄离开了军械库。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就被新雪盖住。赵九走在最后,回头看了眼演武场的法台,法幡还在风雪里飘,却像是没了力气。

他们不知道,就在他们离开后半个时辰,八思巴带着更多喇嘛和受灌顶的禁军冲进了军械库,却只看到满地的血迹和空麻袋。八思巴气得砸碎了那串人骨念珠,骨片溅在雪地上,像散落的牙齿。

“给我追!”他嘶吼着,“就算追到淮西,也要把他们抓回来!”

可魏兴他们已经走远了。赵九的胳膊还在流血,却走得飞快,手里攥着那半块兵符,像攥着颗滚烫的火种。魏兴走在最前面,环刀在腰间晃着,他知道,他们这二十几个人,就是禁军最后的火苗——只要火苗不灭,总有一天能燎原。

路过黄河故道时,他们看见冰面上有个黑影在动,走近了才发现是个冻僵的流民,怀里还抱着个孩子。魏兴让士兵把他们救起来,用仅剩的糙米煮了锅稀粥。

流民喝着粥,眼泪掉在碗里:“谢谢军爷……我听说红巾军在淮西,正想去投奔,没想到差点冻死在路上。”

魏兴看着他怀里的孩子,突然想起赵九的妹妹。“我们也去淮西。”他说,“路上正好做个伴。”

流民笑了,眼里有了光:“好!听说红巾军里有个首领,以前也是禁军的,最恨密宗喇嘛——你们去了,肯定能用上!”

风雪还在下,可队伍里的人却越走越有劲。赵九哼起了家乡的小调,是他娘教的,唱的是“黄河边,有良田,吃饱饭,不纳捐”。魏兴听着,摸了摸怀里的兵符和布告,突然觉得这风雪里,藏着春天的味道。

而大都的禁军营地,已经挂满了密宗的法幡。八思巴任命那个蒙古千户为新的禁军统领,正在分发从国师府调来的粮饷——每斗米里都掺着沙土,却没人敢说什么。有个老兵偷偷藏起一把弓箭,藏在营房的梁上,他想起魏兴临走时的话:“留着兵器,总有用处。”

这把弓箭,和魏兴带走的兵符一样,都是火种。在这元廷腐朽的寒冬里,只要还有人记得怎么射箭,怎么握刀,怎么为活下去而拼,这火种就不会灭。就像黄河冰下的水,看着冻住了,底下却还在流——等开春化雪时,总要奔涌向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