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礼堂外初秋的凉风,带着某种清醒剂般的效果,吹散了初露脸颊上残留的热度,却吹不散心头那团乱麻。她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剪影头像和“Mu.Y”的名字,指尖悬在“通过验证”的按钮上方,犹豫了足有半分钟。

江翼师姐的命令言犹在耳,容不得她任性拒绝。初露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奔赴刑场般的悲壮感,按下了“接受”。

几乎是瞬间,屏幕上跳出慕曜的信息框,没有任何新消息,一片空白。初露松了口气,

又隐隐觉得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她立刻把这荒谬的感觉甩开。点开慕曜的头像,他的朋友圈没有设置可见时间限制。

鬼使神差地,初露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动。

慕曜的朋友圈更新频率不算高,内容很杂:

有深夜排练室空荡镜子的倒影,配文“又熬走一个黎明”;有舞台谢幕时绚烂灯光下的集体鞠躬;有角落里一只打盹的流浪猫;甚至还有几张构图考究、光影迷人的风景照。

看起来就是个热爱舞台、有点文艺、还有点生活小情调的...普通师哥?演员?

然而,当她的视线停留在一张发布于大约三个月前的照片上时,呼吸猛地一室。

照片是在一个看起来很温馨的咖啡馆拍的。

一个女生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笑容是那种毫无防备的、发自内心的灿烂,女生侧着头看着镜头,虽然一只手挡住了小半边脸和柔顺的长发,但能看出皮肤白皙,气质温婉。背景是虚化的暖黄灯光和绿植。

照片的配文只有简单的一个心形符号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随即又猛地沉入谷底。刚才在礼堂出口那点被撩拨起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慌乱和悸动,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只剩下刺骨的清醒和一丝难堪。

原来如此。

原来他有女朋友了。

原来那些似笑非笑的眼神、刻意拉近的距离、那句暖昧的“下次见”....不过是这位“师哥”惯常的、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她差点就当了真,像个傻瓜一样心绪不宁。

初露迅速退出了慕曜的朋友圈,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子里只剩下平静的、近乎刻意的疏离。很好。她对自己说。那点微不足道、甚至算不上“心动”的瞬间涟漪,就此打住。从现在起,慕曜在她这里,就只是一个需要保持距离的、普通的、有女朋友的师哥,仅此而已。未来四年的交集,仅限于江翼师姐交代的“协助实践课程”公事公办,绝不多想。

她收起手机,拉着还在喋喋不休追问慕曜细节的铭月,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清冷:“没什么情况,就是普通师哥认识一下。走了,师姐找我。”

铭月狐疑地看着初露瞬间冷却下来的态度,还想说什么,但被初露不容置疑地拉走了。

江翼交代的事情很简单:临时接到通知,另一个表演实验班(表演三班)下午有个重要的期中汇报演出彩排,原本负责舞台监督的同学突然生病了,需要人手顶上。江翼自己下午有课走不开,想到初露有高中学生会组织活动的经验,又是班长,便让她去“锻炼一下”,其实就是去做现场协调的“牛马”

“主要是盯一下道具上下场、灯光音响cue点的提醒、演员候场提醒这些杂事,现场有他们的导演和老师,你主要听导演指挥,协调好后勤就行。地址我发你微信了,下午两点半准时到。”江翼语速很快,末了拍拍初露的肩膀,“辛苦你了初露,就当提前熟悉舞台流程了。”

初露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应下。内心默默吐槽:班长果然是个“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下午两点二十五分,初露准时找到了排练厅的位置。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旧木料、灰尘和淡淡油彩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排练厅很大,此刻灯光只亮了一半,显得有些昏暗。

舞台上,几个穿着民国时期服饰的学生正在走动,似乎在调整站位。台下散乱地放着一些桌椅、灯具和杂物。

初露的目光快速扫过,寻找着负责人。这时,舞台中央传来一个清朗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近乎绝望的情绪在念白:

“…萍,过来!我的孩子,你是我的…...你是我这一生里,唯一的成就,你是我的生命,我的....我的救赎!..”

那声音...初露的心猛地一跳,循声望去。

只见舞台中央,一个穿着深灰色长衫的年轻男子背对着台下。长衫的料子看起来有些旧,却熨帖地衬出他挺拔清瘦的身形。他微微向偻着背,肩膀似乎承载着无形的重负,一只手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襟,仿佛要将那颗痛苦挣扎的心掏出来。

是周朴园!《雷雨》!

那男子猛地转过身,灯光恰好打在他的脸上。

初露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慕曜!

他脸上没有了舞台巨星的耀眼光环,此刻的他,面容清俊却带着一种被岁月和沉重家规磨砺出的刻板与疲惫,眼神深邃如古井,里面翻涌着痛苦、挣扎、专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那身旧式长衫穿在他身上,竟出奇地契合,将他身上那种初露在开学报道那天感受到的一瞬书卷气和沉郁气质,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

他完全沉浸在角色里,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次气息的停顿,都精准地传递着周朴园这个封建大家长内心的风暴。他不再是慕曜,他就是那个被困在华丽牢笼里的暴君,那个渴望救赎却亲手扼杀一切希望的可怜人。

初露站在门口昏暗的光线里,完全看呆了。

她忘记了此行的任务,忘记了加好友的别扭,忘记了朋友圈那张刺眼的照片。她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只能被动地接受着舞台上那个灵魂散发出的巨大悲怆和艺术冲击力。

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慕曜在舞台上的魅力,绝不仅仅来自于那张脸或技巧。

那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投入和燃烧。他穿着长衫的样子,比她想象中....不,比她任何一次匆匆瞥见他时,都更接近某种本质。

“卡!”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响起,打断了排练,“慕曜,这里的情绪递进再给多一点!

从看到‘侍萍'照片的震惊,到认出她后的恐惧和强作镇定,再到被繁漪质问时的恼羞成怒,层次要拉开!休息十分钟!”

台上的慕曜瞬间从角色中抽离,那股沉重的悲怆感如潮水般褪去。他抬手松了松长衫领口的盘扣,动作带着点角色残留的僵硬,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清明,只是透着排练后的疲惫。他拿起舞台边一瓶水,仰头灌了几口,喉结滚动。

放下水瓶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门口,正好与还呆立在阴影里的初露撞了个正着。

慕曜显然也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她。他挑了挑眉,嘴角习惯性地想勾起那抹玩味的笑,但或许是因为刚出戏,那笑容显得有些疲惫和.....真实?不再是刻意之的调笑。

他朝她扬了扬下巴,没说话,眼神里带着询问:你怎么在这儿?

初露被他的目光看得瞬间回神,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和任务。心脏不争气地又漏跳了一拍,但这次不是因为悸动,但这次不是因为悸动,而是被现场抓包的尴尬和一种⋯

在真正艺术面前自惭形秽的渺小感。

她深吸一口气,将刚才看到照片后筑起的心墙又加固了几分,努力摆出公事公办的平静表情,朝舞台导演的方向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