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冷,如同水银般泼洒在寂静的林荫道上,将梧桐树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初露蜷缩在粗粝的树根旁,意识沉浮在冰冷的黑暗深渊里,胃部的绞痛和心口的窒闷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初露!醒醒!初露!露露!”
一个急切而熟悉的声音,像是穿透了厚重的冰层,模模糊糊地钻进她的耳朵。是谁?声音里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恐慌的焦灼。露露……?除了铭月,几乎没人会这样叫她。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聚焦。月光勾勒出一张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的俊朗脸庞——是慕曜。他半跪在她身边,有力的手臂正小心地托着她的肩膀和后背,将她半抱在怀里。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微微濡湿,平日里总是盛满阳光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惊惶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紧张。
是梦吧?初露昏沉地想。一定是病糊涂了出现的幻觉。慕曜怎么会在这里?他们算什么关系呢?连朋友都算不上,不过是师生,是助教和班长,中间还隔着流言蜚语和他那……女朋友。他怎么会用这样亲昵又焦急的语气唤她“露露”?一定是梦。
一阵初秋的夜风毫无预兆地卷过,带着刺骨的寒意,猛地灌进初露单薄的衣领。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混沌的脑子瞬间被这冷意激醒了几分。
不是梦!
意识到这一点,初露像被烫到一样,身体里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挣脱了慕曜的怀抱。眩晕感如同潮水般再次袭来,眼前阵阵发黑,她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强迫自己站稳,踉跄着后退一步,拉开一个生疏而警惕的距离。
“对不起,”她低着头,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麻烦你了……我……我先走了。” 她甚至不敢看他,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和他那让她心慌意乱的目光。
她转身就想走,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初露!你……” 慕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丝被她挣脱后的错愕和更深的急切。
听到他再次清晰地叫出自己的全名,而非客套的“初露同学”,初露的脚下如同生了根,猛地一顿。她没有回头,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背对着他。月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地上,单薄而倔强。
几秒钟死寂般的沉默。初露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倏然转过身,对着慕曜的方向,深深地、极其标准地鞠了一躬,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一阵细微的风。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刻意划清界限的疏离和决绝:
“对不起,师哥。这段时间……是我给您添麻烦了。” 她直起身,依旧没有看他的眼睛,目光落在他胸口以下的位置,“谣言的事情,我自己能解决。请您……不必再费心。” 她把“您”字咬得很重,将两人之间的关系牢牢钉死在“师生”这条线上。
慕曜看着她鞠躬又挺直的背影,看着她刻意回避的眼神,听着她口中那生硬无比的“师哥”和“您”,一股难以言喻的刺痛和烦躁猛地攫住了他。他上前一步,几乎是冲口而出,声音带着一种急于澄清的迫切:
“初露!我没有女朋友!” 他紧紧盯着她低垂的眼睫,试图捕捉她一丝一毫的反应,“我和她……在开学前就分手了!朋友圈那张照片……是她让我先等过了开学这段时间再删….怕有流言蜚语…!”
这个消息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初露死寂的心湖,激起了微不可察的涟漪。但她强迫自己忽略掉。分手了?那又如何?和她有什么关系?他此刻的澄清,在初露听来,更像是在解释给那个“误会”的男朋友(初宸)听,或者是为了保护他口中的前女朋友。
她抬起头,终于迎上了慕曜的目光。月光下,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只有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里面没有慕曜期待的惊讶、释然或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拒人千里的平静。
“这些事情,”初露的声音平缓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和我没关系。”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慕曜的肩膀,投向远处宿舍楼模糊的灯火,像是在做最后的切割:
“以后,我们只是师生关系。” 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说完,她不再给慕曜任何开口的机会,决绝地再次转身,迈步就要离开。那瘦削挺直的背影,在月光下透着一股令人心疼的孤绝。
慕曜看着她毫不犹豫转身的样子,一股无名火夹杂着更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看着她疏离冰冷的眼神,想起餐吧里那个气质不凡的男人,想起学校里不堪的流言,想起她刚才晕倒时的脆弱……种种情绪交织,让他口不择言,一句带着刺、裹着酸涩的话冲口而出,砸向初露的背影:
“初露!” 他的声音有些发沉,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赌气意味,“你男朋友……看起来很好。祝你幸福。”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初露强撑的平静。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抖动了一下,脚步却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更快了。她连头都没回,仿佛没听见这句带着明显情绪的话,只是挺直着那纤细却仿佛承载了千斤重担的脊背,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很快融入了月光与树影交织的昏暗里。
慕曜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月光定住的雕塑。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带来初秋的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烦闷和那一丝……难以言喻的懊悔。他看着初露的身影消失在宿舍楼的拐角,仿佛也带走了周围所有的声音和温度。
半晌,他烦躁地扒拉了一下头发,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咔哒一声,幽蓝的火苗窜起,点燃了叼在唇间的香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映着他紧锁的眉头和深邃眼眸中翻涌的、复杂难辨的情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却无法驱散那萦绕心头的、月光般清冷又挥之不去的影子。
初露最后那句冰冷的“只是师生关系”,和她那决绝离开的背影,如同这初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凉意,久久地盘旋在他周围。
宿舍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走廊微弱的光线和可能存在的窥探目光。初露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缓缓滑坐在地板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荒芜的寒冷。
“宝宝?你回来了?” 铭月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她快步走出来,看到蜷缩在门边、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的初露,心猛地一揪。“露露!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她立刻蹲下身,双手捧起初露冰凉的脸颊,触手一片湿冷,不知是汗还是泪。
初露的目光迟缓地聚焦在铭月焦急的脸上,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干涩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月月……我哥……他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 铭月连忙点头,语气充满了心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我也是刚知道不久!他……他刚才还来宿舍楼下了!” 她顿了顿,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熟悉的信用卡,正是初宸强行要给初露的那张。“他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还说……‘她不要就扔了。’” 铭月模仿着初宸那冷淡命令的口吻,眉头紧皱,“他到底什么意思啊?莫名其妙!”
“扔了……” 初露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自嘲,“是啊,在他眼里,我也和这张卡一样吧,不想要的时候就扔了……或者说,我本身就是个不该存在的错误。”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麻木,“在他们所有人眼里……爸爸、哥哥……还有我妈…..我就是一个甩不掉的拖油瓶吧?只要没有我……妈妈就可以带着弟弟回到他们的新家庭,爸爸不会那么累,哥哥……也不会有一个破坏他原生家庭的污点妹妹……所有人,都会过得很好,很好……”
“不是的!初露!你看着我!” 铭月用力捧着她的脸,迫使她涣散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心疼,“你不是拖油瓶!你从来都不是!在我眼里,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最善良、最努力、最有才华的初露!你是我的宝贝!那些人的想法都是狗屁!是他们不懂你!是他们混蛋!” 她的眼眶也红了,声音带着哽咽。
“月月……” 初露的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铭月的手背上,滚烫而绝望,“我好累……真的好累啊……”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铭月的手腕,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你知道……慕曜他……他刚才对我说什么吗?”
铭月的心提了起来:“他说什么了?那个混蛋又说什么了?”
“他说……” 初露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委屈,“他说……他和‘我’……‘只是助教和学生的关系’……” 她模仿着慕曜那撇清界限的冰冷语气,“在他心里……我连朋友……都算不上……” 她闭上眼,泪水汹涌,“可是……在我心里……我把他当成朋友了啊……我甚至……把他当成在这里……为数不多能让我觉得轻松一点的人……”
她猛地睁开眼,眼神里充满了被背叛的痛楚和更深的自厌:“他还跟我说……他和那个女朋友……分手了…………他还说他不删那条朋友圈是因为他那个女朋友让他等等……怕有流言蜚语…..告诉我这个无非……是为了撇清他在那些谣言里的责任!那我呢?为什么我就要来替他们承受这些谣言?…..他可能只是在告诉我,别妄想和他扯上关系!是我错了……月月……是我太蠢了……是我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她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头,声音嘶哑绝望,“我就不该……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露露!不许这么说!!” 铭月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崩溃的初露紧紧搂进怀里,用力之大,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驱散她浑身的冰冷和绝望,“不是你的错!听到没有!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根本不是我们能决定的!这不是你的错!!” 她一遍遍重复着,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
她轻轻拍着初露剧烈颤抖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声音放得更柔,却带着深深的忧虑:“露露,我知道……我知道你可能对他心动了……说实话,我不想你陷进去。这个圈子……太乱了,水太深了。就算你把自己伪装得再好,再高冷……可是宝宝,你骨子里太简单,太纯粹了……你很容易……把真心错付,很容易被那些复杂的人、复杂的事……伤得体无完肤……” 她想起陈烬,想起那些光鲜背后的算计,语气更加沉重。
初露在铭月的怀里抽泣着,像只受伤的小兽。过了许久,她才闷闷地、带着无尽的困惑开口:“月月……还有一件事……我哥……他……他去找了慕曜……”
铭月身体一僵:“什么?他去找慕曜?他想干什么?”
“他……” 初露的声音带着迷茫和一丝恐惧,“他警告慕曜……离我远点……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铭月,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痛苦,“他明明……那么讨厌我……那么嫌弃我……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他为什么要插手我的事?他凭什么?!”
铭月看着初露眼中深重的痛苦和迷茫,心中五味杂陈。她沉默了几秒,轻轻擦去初露脸上的泪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宝贝,” 她看着初露的眼睛,“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也许……你应该给你哥一个机会。找个时间,心平气和地……和他好好聊聊。”
初露立刻抗拒地摇头:“不!我不要!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
铭月按住她激动的肩膀,声音温和却带着穿透力:“我知道你恨他,怨他,觉得他冷漠。但是露露,人心是很复杂的。有时候我们看到的,未必是全部。也许……也许当初的事情,有什么你不知道的误会?或者……他也有他的难处和不得已?”
她没有把话挑明,关于初宸可能背负的东西,关于那个破碎家庭里更深层的秘密。她知道,这些沉重的锁链,必须由初宸亲手解开,才能真正解开初露的心结。她只能引导,无法代劳。
“给他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去弄清楚。” 铭月轻轻抚摸着初露的头发,声音带着温柔的蛊惑,“也许……真相,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绝望呢?”
初露靠在铭月怀里,听着她的话,眼神依旧空洞而疲惫,但剧烈的颤抖似乎慢慢平息了一些。给她一个机会?给那个冰冷命令她、鄙夷她、却又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警告慕曜远离她的哥哥……一个机会?
窗外,清冷的月光依旧无声地洒落。宿舍里,只剩下初露压抑的啜泣和铭月温柔的安抚声。巨大的疲惫和混乱席卷着初露,她闭上眼,只觉得前路一片混沌。而铭月的话,像一颗微弱的种子,带着一丝她不敢触碰的微弱希冀,悄然落入了她心湖那片冰冷的死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