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时光旧书店”门口那场如同慢镜头般的对视,像一枚烧红的钢印,狠狠烙在了温意眠的脑海里。

江叙逆光而立的身影,指尖明灭的香烟,镜片后深不见底的目光,还有自己怀里那本沉甸甸的、带着他十年前笔迹的“罪证”……这一切混杂着书店里旧纸张的微尘气息,在她混乱的思绪里反复冲撞,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抱着那本堪比砖头的书逃出书店的。

只记得江叙最后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和一句极其平淡的:“下午三点,‘半糖主义’。”

不是命令,不是通知,是陈述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命运宣判般的重量。

“半糖主义”。

那个她命运的转折点——泼出第一杯咖啡的地方,那个见证了她社死与狼狈的咖啡馆。现在,竟然要成为她和江叙“聊聊选题”的……刑场?

温意眠抱着那本深蓝色的“砖头”,像抱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浑浑噩噩地飘回了编辑部。

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丝毫驱不散她心底的阴霾和混乱。

“意眠!你回来了!”夏栀像只等待投喂的兔子,立刻从工位上蹦起来冲过来,蓝紫色的头发随着动作一翘一翘,脸上写满了八卦和担忧,“怎么样怎么样?!江老大在书店跟你说什么了?他是不是……”她的目光猛地落到温意眠怀里那本厚重的深蓝色书籍上,声音像被掐住了脖子,瞬间拔高到破音:“卧——槽——!!!!”

这一嗓子,直接把附近几个埋头苦干的同事惊得抬起了头。

夏栀完全顾不上旁人的目光,指着那本书,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手指抖得像帕金森:“这……这这这……这不是沈老大的‘命根子’吗?!那本他批注过的《编辑职业素养精要与实务》?!当年副主编老刘想借去参考参考,都被他一句‘书不外借’给怼得灰头土脸!他……他他他主动给你了?!温意眠!这什么情况?!他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被你那‘深夜选题’刺激得精神失常了?还是说……”夏栀凑近,眼神里闪烁着惊悚又兴奋的光芒,“……他看上你了?!”

“夏栀!”温意眠被她最后那句惊世骇俗的猜测吓得魂飞魄散,又羞又急,差点把怀里的书砸过去,“你胡说八道什么!他……他就是让我下午去咖啡馆……聊聊那个‘选题’!”她把“聊聊”两个字咬得格外重,带着一种赴死的悲壮。

“聊选题?!”夏栀的音调再次拔高,随即又猛地压低,神秘兮兮地追问,“咖啡馆?哪个咖啡馆?‘半糖主义’?!我的天!那可是你们‘初遇’(泼咖啡)的圣地!沈老大这是要干嘛?情景重现?旧事重提?还是……要跟你清算总账了?”她越想越觉得恐怖,同情地拍了拍温意眠的肩膀。

“姐妹,听我一句劝,现在写遗嘱还来得及,受益人写我名字,我保证每年给你烧最新款的键盘和咖啡豆……”

温意眠已经没力气反驳了。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抱着那本沉重的书,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江叙那句“聊聊选题”如同魔咒,在她脑子里反复回响。

聊什么?怎么聊?他到底想干什么?是兴师问罪?还是……真的只是谈工作?

下午两点五十分。

温意眠站在“半糖主义”咖啡馆熟悉的木质招牌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手心一片冰凉濡湿。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快要失控的心跳,推开了那扇挂着风铃的玻璃门。

叮铃铃……

清脆的铃声,如同一个月前那个改变她命运的下午。

咖啡馆里弥漫着熟悉的咖啡香和烤面包的甜香,背景音乐依旧是那首轻柔的钢琴曲。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空气里飘浮着细小的尘埃。温意眠的目光如同雷达般扫视着。

然后,她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在靠窗最角落、光线有些幽暗的位置,一个挺拔的身影安静地坐在那里。沈叙白。

他换下了白天那件一丝不苟的白衬衫,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深灰色羊绒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

鼻梁上依旧架着那副冰冷的银边眼镜。他面前放着一杯冒着寒气的黑咖啡,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他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窗外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却依旧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温意眠感觉自己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脚步沉重地朝着那个角落挪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薄冰上,随时可能坠落。

“江……江主编。”她停在桌边,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带着细微的颤抖。

江叙闻声转过头,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精准地落在她脸上。那目光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却让温意眠感觉自己无所遁形。

“坐。”他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是那种毫无起伏的平稳调子。

温意眠如同接到指令的机器人,僵硬地拉开对面的椅子,小心翼翼地坐下,只敢坐半个屁股。

怀里那本深蓝色的厚书被她紧紧抱在胸前,像一块笨重的盾牌。

服务生适时地走过来,温意眠胡乱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只想尽快结束点单的环节。

柠檬水很快送了上来,杯壁冰凉。温意眠双手捧着杯子,汲取着那点可怜的凉意,试图冷却自己滚烫的脸颊和狂跳的心脏。

她低着头,不敢看对面的人,目光死死盯着柠檬水里漂浮的柠檬片,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东西。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只有咖啡馆轻柔的背景音乐和冰块在玻璃杯中融化的细微声响。

温意眠感觉自己的神经快要绷断了。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他为什么还不说话?是在酝酿什么暴风雨吗?还是在欣赏她的窘迫?

终于,江叙有了动作。他修长的手指拿起细长的银色咖啡匙,轻轻搅动着杯中的黑咖啡和冰块。

冰块碰撞着杯壁,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叮当”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那声音,像是一把冰冷的刻刀,一下下刮在温意眠紧绷的神经上。

就在温意眠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沉默和冰冷的“叮当”声逼疯的时候,江叙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平稳得如同在讨论天气,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温意眠的心湖里掀起惊涛骇浪。

“‘眉间倦色’选题,”他放下咖啡匙,银匙落在杯碟上,发出轻微的脆响。他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穿透空气,牢牢锁住温意眠低垂的眼帘,“具体指什么?”

轰!

温意眠感觉自己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果然问了!他真的问了!这个让她社死、让她灵魂出窍的标题!

她猛地抬起头,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脸颊瞬间爆红,一路红到耳根。怀里的书被她抱得更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张了张嘴,喉咙发紧,干涩得像是沙漠,半天才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就……就是……”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找一个最安全、最官方、最不涉及个人情感的解释。

“……就是指您工作太拼!太……太忘我了!需要……需要适当劳逸结合!保重身体!对!保重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她语无伦次,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蚊子哼哼。

江叙看着她慌乱的样子,镜片后的目光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端起那杯冰咖啡,抿了一口。

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了一下。然后,他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那股混合着雪松冷冽和黑咖啡苦涩的气息瞬间变得更加清晰,霸道地侵占了温意眠的感官。

“哦?”他微微挑了一下眉梢,一个简单的音节,却带着千钧之重的玩味和探究,“所以,是关心?”

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击溃了温意眠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防线。

关心?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温意眠的心上。

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往后缩了一下,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羞耻和慌乱而拔高,带着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尖锐:“不!不是!是……是员工对领导的……健康关怀!对!职业关怀!是……是出于对公司核心人才可持续发展的……战略性重视!” 她搜肠刮肚,把能想到的最冠冕堂皇、最不涉及私人感情的理由都搬了出来,脸颊红得像是要滴血,耳朵更是烫得能煎鸡蛋。

“关怀?”江叙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里听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他的目光从温意眠红透的耳根上掠过,然后落在了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的那本深蓝色厚书上。

他没有继续追问那个让她难堪的问题,而是伸出了手。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它越过了桌子中间摆放的糖罐和纸巾盒,目标明确地伸向温意眠怀里那本如同盾牌般的书。

温意眠下意识地抱得更紧了,像护崽的母兽。

江叙的手停在了半空,指尖离书脊只有几厘米的距离。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那目光里没有强迫,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温意眠在他的注视下,手指的力道一点点松懈下来。

她像个缴械投降的俘虏,极其缓慢地、带着万般不舍和恐惧,将怀里的书推到了桌子中央。

江叙的手指终于落下,握住了那本深蓝色的厚重书籍。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意味。他翻开了那本承载着他十年痕迹的书,直接翻到了扉页。

泛黄的纸张上,他那行凌厉如刀劈斧凿般的旧日批注依旧清晰:“校阅如铸剑,心不静则锋不锐。——江叙”。

而此刻,就在那行字迹的旁边,空白的边缘处,多了一行新鲜的、同样用黑色钢笔写就的字迹。字迹依旧锋利,却似乎比旧日少了几分冷硬,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静?

温意眠的呼吸瞬间屏住了。她刚才只顾着逃命,根本没敢细看!他什么时候写的?!

江叙的手指在那行新鲜的字迹上轻轻点了点,然后将书调转方向,缓缓推回到温意眠的面前。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温意眠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了那行新添的墨迹上。

那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铸剑亦需拭刃,倦时当知归鞘。谢赠咖啡。——江”

谢赠咖啡。

谢……赠咖啡……

温意眠的瞳孔骤然放大!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然后又被猛地松开,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狂跳!他记得!他记得那杯咖啡!

那杯她深夜鬼使神差冲好、怀着赴死般心情送进他办公室的黑咖啡!他不仅记得,他还……还为此写了回批?!

铸剑亦需拭刃,倦时当知归鞘……

这是……回应?是对她那个荒谬的“眉间倦色”选题的……回应?还是……对她那杯咖啡的……感谢?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温意眠所有的感官和理智。她猛地抬起头,撞进沈叙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那目光依旧平静,却似乎在那冰冷的镜片后,涌动着一丝极其隐晦、难以捕捉的……暖流?

江叙看着她震惊到失语的样子,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将那本摊开的书,又往她面前推近了几分,声音平稳无波:“回礼。”

回礼?!

温意眠像是被这两个字烫到,猛地回过神来,慌乱地摆手,声音都变了调:“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这……这是您的……”她语无伦次,想说“命根子”,又觉得不合适,卡在了喉咙里。

这可是连副主编都借不走的书!是承载了他十年心血的批注本!她何德何能?

“不是送你。”江叙打断她慌乱的推辞,语气干脆利落,带着他一贯的冷静风格,“是借阅。”

借阅?

温意眠再次愣住。

“批注,”江叙的目光扫过扉页上那新旧两行字迹,又看向温意眠,“看完,写三千字心得。”

温意眠:“……?!”

她感觉自己像是坐上了一辆失控的过山车,刚刚还在为那句“谢赠咖啡”而心跳狂飙,下一秒就被“三千字心得”砸得眼冒金星。

借阅?批注?心得?这……这算什么回礼?!这分明是变相的工作量追加!是另一种形式的“公开处刑”!

“有问题?”江叙端起他那杯冰咖啡,又抿了一口,镜片后的目光落在温意眠那张写满震惊、茫然、委屈和敢怒不敢言的脸上,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快得如同幻觉。

温意眠看着他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股憋屈感油然而生,却又被他那强大的气场和那句“谢赠咖啡”堵得死死的。她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没有!”

她认命般地伸出手,将那本沉甸甸的、如同烫手山芋般的书重新抱回怀里。深蓝色的封面贴着胸口,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厚重纸张下蕴藏的力量和他笔迹的温度。

江叙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满意(或者根本不在意?)。他放下咖啡杯,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利落地站起身,准备离开。

那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一片阴影,笼罩住还坐在椅子上的温意眠。

就在他即将转身的瞬间,脚步却微微一顿。

他侧过头,目光再次落回温意眠身上,落在了她紧紧抱在怀里的那本深蓝色书籍上。

“温意眠。”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依旧平稳。

“在!”温意眠条件反射般地应道,抱着书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虽然是被迫的)。

江叙的视线在她怀里的书上停留了一秒,然后抬起,穿透冰冷的镜片,锁住她那双依旧带着慌乱和茫然的眼眸。

“书名,”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调,“别写进心得。”

书名?《编辑职业素养精要与实务(修订典藏版)》?别写进心得?

温意眠彻底懵了。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难道心得里要假装不知道这本书叫什么吗?还是说……他指的是……那个让她社死的标题?!

她还没来得及消化这莫名其妙的要求,江叙已经收回目光,不再看她,转身迈开长腿,径直离开了。

挺拔的背影穿过咖啡馆里温暖的灯光和轻柔的音乐,消失在门口的风铃声里。

留下温意眠一个人,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傻瓜,呆呆地抱着那本沉甸甸的“回礼”,僵在角落的座位里。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冷冽的雪松气息和淡淡的黑咖啡香。

书名……别写进心得……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嗡嗡嗡——

怀里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打破了温意眠的呆滞。她如同惊弓之鸟,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屏幕上,夏栀的名字伴随着十几个未接来电和无数条微信消息疯狂跳动。

她颤抖着手指点开最新一条语音消息。

夏栀那如同连珠炮般、充满了八卦之火和惊恐的声音立刻炸响在耳边,音量之大引得附近几桌客人侧目:

“喂喂喂!温意眠!你人呢?!活着吱一声啊!战况如何?!江老大是夸你了还是直接把你灭口在咖啡馆了?!你倒是回个话啊急死我了!等等!我刚才在天台好像看到沈老大出去了!你怎么样……卧槽!你怀里抱着什么?!镜头拉近点!……我的妈呀!深蓝色!砖头厚度!……卧槽卧槽卧槽!这不是他的‘命根子’吗?!那本《编辑职业素养》?!他真的给你了?!主动给你的?!温意眠!这绝对不对劲!太不对劲了!沈叙白这个人,他的书比老婆还亲!当年副主编老刘想借阅都被他一句‘书不外借’怼得怀疑人生!他主动给你?!还让你抱出来?!温意眠!你老实交代!他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对你……”

夏栀后面还说了什么,温意眠已经听不清了。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微颤,轻轻抚上了怀中摊开的书的扉页。冰凉的纸张触感下,是那两行力透纸背的字迹。

旧的那行,凌厉如刀:“校阅如铸剑,心不静则锋不锐。——江叙”

新的那行,沉静如渊:“铸剑亦需拭刃,倦时当知归鞘。谢赠咖啡。——江”

指尖停留在那行新鲜的墨迹上,停留在那个简洁的“谢”字上,停留在“赠咖啡”三个字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热流,瞬间从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最终汇聚在胸腔,点燃了那颗早已失控的心脏。

他记得。

那杯深夜的黑咖啡。

他都知道。

他知道她的“关怀”,知道她的“偷写”,知道她的窘迫和慌乱。

而他,用他独一无二的方式,给了回应。

温意眠紧紧抱着那本沉甸甸的书,将滚烫的脸颊埋进带着油墨和旧纸张气息的书页里,试图掩盖那无法抑制的、疯狂上扬的嘴角,和胸腔里那震耳欲聋的、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书名?别写进心得?

她好像……有点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