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丝，如同天地垂落的银针，无声地刺穿着墓园凝重的空气。
新翻的泥土散发出潮湿的腥气，混合着远处松柏的清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悲凉。
黑色的墓碑林立，像沉默的士兵，守护着永恒的寂静。
温意眠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黑色连衣裙，站在新掘的墓穴前。
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
她没有打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浸透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仿佛能冻结血液。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份曾经承载着父亲毕生心血、也承载着她无尽屈辱的《星辰》出版合同。
甲方签名栏上，“江叙”那两个凌厉如刀的字迹，此刻在雨水的浸润下，墨色洇开，像狰狞的伤疤。
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然后，她开始撕。
嘶啦——！
清脆的纸张撕裂声在寂静的雨幕中显得格外刺耳。一下，又一下。
她面无表情，动作机械而决绝，仿佛撕碎的只是一张无用的废纸。
印着“启明文学”烫金Logo的封皮，冰冷的条款，江叙签名的残页……在她指间化作纷飞的白色碎片。
她松开手。
风卷着冰冷的雨丝，裹挟着那些苍白的纸屑，打着旋儿，纷纷扬扬地飘落进敞开的墓穴深处。
纸屑混着褐色的新鲜泥土，如同肮脏的雪，一片片覆盖在那方沉静的乌木骨灰盒上。
“爸……”温意眠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豁口，“您的星星……我带它……回家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下来，像一株被风雪压弯的细竹。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下颌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就在这时，一片浓重的阴影自身后笼罩下来，隔绝了冰冷的雨丝。
温意眠的身体瞬间绷紧。她没有回头。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雪松冷冽与昂贵烟草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将她禁锢在原地。
江叙撑着一把宽大的纯黑雨伞，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
伞沿的雨水连成线，滴落在她脚边浑浊的泥水里。
他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黑色石碑，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冰冷的雨声里，他低沉平稳的声音响起，清晰地穿透雨幕：
“合同作废。违约金免除。”
没有解释，没有歉意，只有一句冰冷的宣告。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
温意眠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指甲陷进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划过她冰冷的脸颊。她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刺向伞下那张毫无波澜的脸。
江叙的银边眼镜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镜片后的眼神深不见底，看不清情绪。
“江主编，”温意眠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的嘲讽，“是专程来验收……您口中的‘情怀废料’……有没有彻底烂在泥里的吗？”
江叙没有回应她的讥讽。他的视线落在她胸前空荡的第二颗纽扣位置，停留了微不可察的一瞬。然后，他伸出了那只没有撑伞的手。
那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里，拿着一份崭新的、带着塑封光泽的文件。
他将文件递到温意眠面前，声音依旧平稳无波：
“《星辰》的版权，” 他微微停顿，清晰地吐出最后两个字，如同最终的判决被推翻：
“还给你。”
温意眠的目光落在文件封面上醒目的标题——《星辰大海：温建国科幻小说集》版权无偿转让协议》。
“无偿转让”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灼痛了她的眼睛。
她看着那份文件，看着沈叙白递过来的手，看着伞沿不断滴落的雨水……突然，她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极轻、却充满无尽悲凉和讽刺的嗤笑。
“呵……”她的笑声在冰冷的雨声中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现在……它真的只是废料了。”
她的目光转向墓穴中那个被纸屑和泥土覆盖的乌木盒子，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如刀，“沾着我爸的血……裹着这墓穴的泥……沈主编，您觉得……还会有人要吗？”
江叙握着文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微微泛白。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沉了几分，但依旧深不见底。
温意眠伸出手，没有去接那份转让协议，而是用冰冷颤抖的指尖，翻开了文件的最后一页。
甲方签名栏：江叙。那凌厉的字迹依旧力透纸背。
然而，就在这签名旁边，空白处，多了一行用蓝色墨水写就的、极其微小却清晰无比的字迹：
“铸剑者逝，星尘归位。”
铸剑者逝……星尘归位……
温意眠看着这八个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这算什么？迟来的忏悔？虚伪的悼词？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施舍？！
一股巨大的愤怒和屈辱瞬间冲垮了所有的麻木！
她猛地抽回手，不再看那行字。几乎是同时，她从自己随身带着的、用来签收墓园文件的旧公文包里，掏出了一支笔帽磨损严重的黑色钢笔——那是父亲用了二十年的笔！
她拔掉笔帽，露出尖锐的笔尖！
在沈叙白微凝的目光中，在冰冷的雨幕下，温意眠握着那支承载着父亲体温和无数文字梦想的钢笔，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狠狠地、用力地划向转让协议上江叙的签名！
嗤啦——！
尖锐的笔尖瞬间划破了光滑的铜版纸！黑色的墨水如同决堤的愤怒，狠狠地将“江叙”两个字连同旁边那行“铸剑者逝，星尘归位”的小字，彻底覆盖、撕裂、涂抹成一团肮脏不堪、无法辨认的墨污！
“江叙，”温意眠抬起头，雨水混合着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流淌，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燃烧着冰冷的火焰，直视着伞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掷出：
“你的可怜，比林琛的刀子更脏。”
说完，她不再看江叙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脸色，猛地将那份被划得面目全非的转让协议狠狠摔在泥泞的地上！
然后，她抬起脚，那双沾满墓园泥泞的高跟鞋，带着巨大的恨意和决绝，重重地踩踏上去！
泥水飞溅！洁白的纸张瞬间被污浊的泥浆浸透、蹂躏、践踏得不成样子！
温意眠最后看了一眼伞下那个如同雕塑般僵硬的身影，转身，挺直脊背，踩着泥泞，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朝着墓园出口的方向走去。
冰冷的雨水打在她单薄的背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被彻底掏空后的麻木。
……
“温意眠！”
一个充满怨毒和急切的声音，如同附骨之蛆，自身后响起。
温意眠的脚步停在墓园湿滑的青石台阶上。她没有回头。
林琛举着一把花哨的格子伞，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得意，只剩下被逼到绝路的狰狞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挡在温意眠面前，雨水打湿了他精心打理的头发，几缕黏在额头上，显得有些狼狈。
他举起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显示着录音文件的界面。
“想就这么走？！”林琛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带着浓重的威胁，“《暮色沉沦》的完整大纲和初稿都在我手里！署名权必须是我的！否则……”他晃了晃手机，脸上露出恶毒的笑容。
“我立刻把你在茶水间当枪手、还有我们‘合作’的录音发到全网！让你和你那死鬼老爹彻底身败名裂！看哪个出版社还敢要你这坨臭狗屎！”
冰冷的雨水顺着温意眠的睫毛滑落，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看着林琛那张写满贪婪和恶毒的嘴脸，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刺眼的录音标志，心中却奇异地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巨大的悲痛和接连的打击，似乎已经榨干了她所有的恐惧。
她缓缓抬起头，雨水冲刷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她的目光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直直地看向林琛那双充满算计的眼睛。
“录音里……”温意眠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青石板上，“也有你买通刘副主编、高价雇佣枪手、还有你试图对我性骚扰的证据。”
她微微歪了歪头，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冰冷的弧度，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漠然：“林大作家，要赌一把吗？看是我这个‘臭狗屎’先身败名裂，还是你这个‘启明顶梁柱’……先塌房？”
林琛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得意的表情如同面具般碎裂，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显然没料到温意眠手里也有筹码，更没料到她会是这种鱼死网破的态度！
“你……你胡说什么！”林琛色厉内荏地吼道，眼神却开始慌乱地闪烁。
“让开。”温意眠不再看他，声音冰冷。
“你……你他妈……”
“让开！”温意眠猛地抬高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她不再废话，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开挡在面前的林琛！
林琛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水洼里！格子伞脱手飞出。
“温意眠！你这个疯女人！你会后悔的！”林琛在泥水中站稳，气急败坏地对着温意眠决然离去的背影咆哮，“你会饿死在桥洞！像条野狗一样！”
温意眠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她的背影在冰冷的雨幕中显得异常单薄，却又透着一股无法摧折的倔强。冰冷的声音混着雨声飘回来，清晰地砸在林琛脸上：
“那也比活在你们这些人的泥潭里……干净一万倍！”
……
“意眠！意眠！”
一个带着哭腔、无比熟悉的声音穿透雨幕。
夏栀举着一把巨大的彩虹伞，像一只湿漉漉的、焦急的蓝紫色小鸟，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水，从墓园入口的方向狂奔而来！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熟悉的、厚厚的牛皮纸袋！
“意眠！”夏栀冲到温意眠面前，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的挑染发丝，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眼睛红得像兔子。
她不由分说地将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用力塞进温意眠冰冷的怀里！
“没烧！我没烧！”夏栀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激动和后怕，语无伦次，“《星辰》……你爸的手稿……我藏起来了！藏在……藏在我家猫窝最底层！谁都没告诉！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下不去手！真的下不去手！”
温意眠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电流击中！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纸袋。那粗糙厚实的触感，那熟悉的重量……是父亲的手稿！是那差点被她亲手焚毁的星辰！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着巨大的酸楚，瞬间冲垮了她冰封的心防。冰冷的雨水似乎都带上了一丝温度。
“还有！还有这个！”夏栀像是献宝一样，又从自己湿透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份被塑料袋仔细包裹着的文件，急切地塞到温意眠手里，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新芽出版社’！他们那个主编，姓方的！你还记得吗？以前在读书会上跟你爸聊过天的！他……他不知怎么看到了《星辰》被泄露出去的一小部分残稿！就是被咖啡和血弄脏的那几页……”
夏栀喘了口气，眼睛亮得惊人：“他联系不上你，找到了我！他说……他说那是他近几年看过最有灵魂、最悲怆的文字！他愿意！愿意预付十万签你的新书！条件只有一个——”夏栀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郑重，一字一顿：
“你必须写完《星辰》宇宙的结局！替你爸，把那条没走完的星河……画圆！”
温意眠呆呆地站在原地。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的脸颊。怀里是父亲沉甸甸的手稿，指尖是那份带着夏栀体温和出版社希望的合同。
她缓缓地抬起头。
视线越过夏栀激动的脸，越过林琛在远处气急败坏的模糊身影，越过墓园冰冷的石碑和连绵的雨幕……
城市灰暗的天际线尽头，被雨水模糊的霓虹灯光，晕染开一片朦胧而破碎的光晕，如同遥远星系最后的辉光。
她低下头。
指尖颤抖着，轻轻拂过牛皮纸袋粗糙的表面，仿佛能感受到父亲伏案写作时的温度。然后，她翻开了那份被塑料袋保护着的、崭新的出版合同。
在乙方签名栏的下方，一行熟悉的、带着岁月斑驳痕迹的蓝色钢笔字迹，静静地躺在那里——那是父亲温建国早年签在另一份合同上的名字，被出版社方主编特意复印过来，放在这里。
温建国。
温意眠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抚过那三个早已褪色、却依旧遒劲有力的字迹。
冰凉的雨水顺着她的下颌，滴落在合同上父亲的名字旁，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像一滴迟来的泪。
……
墓园深处。
江叙依旧撑着那把黑伞，站在温建国的墓前。
雨水顺着伞沿流淌，在他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
他缓缓地弯下腰。
那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从泥泞中，捡起了一片被温意眠踩踏得面目全非、又被雨水彻底浸透的纸片。
那是版权转让协议的碎片。
上面，他签下的“江叙”两个字和他写下的那句“铸剑者逝，星尘归位”，早已被温意眠的钢笔和泥泞彻底摧毁。
唯有那八个字中，“星尘归位”的“星”字，还残留着一抹幽微的蓝色墨迹。
冰冷的雨水不断滴落，打在那抹残存的蓝墨上。
墨迹在水的浸润下，一点点地、无声地浸染开来。
像一滴墨，坠入了无垠的深海。
又像一颗孤独的星辰，在冰冷的雨夜中，倔强地晕开一片微弱而幽深的、属于星系的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