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玄白到了峨嵋派的金顶,承认了自己便是春风师太的情郎。

春雨师太厉声叱道:“玄白!枉你武当派是名门正派,武林表率,竟引诱我门下弟子,坏她清修,毁她清白!如今还敢擅闯峨眉,在此大放厥词?你武当门规森严,令师兄玄清道长德高望重,便是这般教导你行此禽兽不如之事的吗!”

玄白道:“擅闯贵派,情非得已,只因你峨眉欲杀春风师太在先!我与春风,发于情,止乎礼,两心相悦,何来‘引诱蛊惑’之说?倒是师太你,身为佛门长者,执掌一派,却心如铁石,不近人情!春风师姐不过循心而动,何至于要受此火焚酷刑?佛云慈悲,普度众生,你的慈悲又在何处?将活生生的人架上火堆,这便是你峨眉的清净法门吗?”

春雨师太道:“春风自幼持戒谨严,却因你失却守宫砂,触犯永堕阿鼻的戒律!是你将她拖入这万劫不复的境地!你不妨问问她自己,犯下此等滔天大罪,该不该死!”

玄白道:“贫道无须问她。情之一字,发于天性,顺乎自然,何罪之有?‘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此乃圣贤之言!师太你只知死守清规戒律,视人伦天性如洪水猛兽,禁锢人心,戕害性命,这才是真正的大错特错!你口口声声佛门清净,却行此酷烈残忍之事,与魔道何异!”

春雨师太道:“住口!妖道!任你舌灿莲花,也休想动摇我清理门户之心!今日,贫尼定要焚此孽障,以正门风!点火!”

“谁敢!”

就在两名手持火把的执法尼姑正要点火之际,玄白已凌空跃上柴堆。只见他手中长剑出鞘,剑锋划砍断了绑缚春风师太的绳索。春风师太的身子向前倾倒,被玄白一把揽入怀中。随后,玄白抱着春风飘然落地,欲逃离金顶。

“贼道休走!”

“拦住他!”

峨眉弟子纷纷怒喝着拔出兵刃,蜂拥而上。玄白一手护着春风,一手挥动长剑。

玄白武艺虽然不弱,但毕竟怀抱一人。面对数十名弟子的围攻,一时也难以脱身。

“都退下!”春雨师太喝道,而后长剑出鞘,以峨眉剑法直取玄白周身要害。“妖道!放下春风,贫尼或可留你全尸!”

玄白怀抱春风,闪避已然不及,只得运起真气,横剑硬格。只见那春雨师太剑势连绵不绝,逼得玄白左支右绌。玄白勉力支撑了十余招,一个不慎,肩头空门微露,春雨师剑锋披靡,刺入玄白左肩。玄白中招,身形踉跄。春雨师太杀心已起,长剑便要顺势下切,直取玄白性命。

“春雨师太!剑下留人!”千钧一发之际,武当掌门玄清,施展轻功,到了峨眉金顶。玄清袍袖一挥,一股罡风拂在春雨师太的剑脊之上,春雨师太只觉剑身传来一股柔劲,剑势受阻,凌厉杀招消弭于无形。

春雨师太强压下翻腾的气血与惊怒,道:“原来是玄清道长大驾光临,真是稀客!”

玄清道长稽首一礼,道:“无量天尊!师太息怒。贫道见玄白师弟下山云游,久去不归,心下担忧,一路循迹找寻至此。万不料他竟闯下如此祸事,冲撞了师太法驾,贫道在此代他向师太赔罪了。事已至此,贫道斗胆恳请师太行个方便。春风师太既已破了佛门戒律,不如便由贫道带回武当。一则,解了贫道这不肖师弟的相思之苦,全其一段尘缘;二则,也免贵派再为此事烦扰,伤了佛道两家的和气。师太意下如何?”

春雨师太道:“全其尘缘?免伤和气?玄清道长,你身为武当掌门,武林正道之魁首,眼见自家师弟触犯门规,私通我佛门弟子,行此败坏伦常、玷污清誉之事,非但不加以严惩,反倒要包庇纵容,甚至助其将这佛门败类带走,成就他们的‘好事’?道长如此行事,置武当百年清誉于何地?置天下武林同道之耳目于何地?贫尼倒要请教,这便是你武当派秉持的正道公理吗!”

玄清缓声道:“师太此言,未免太过偏执。何谓‘败坏伦常’?何谓‘玷污清誉’?贫道只看到两个有血有肉、情投意合之人彼此倾心。两情相悦,发乎本心,此乃天道人伦之常情。贫道愚见,成人之美,未必就悖离了正道公理。反倒是师太执意要以烈火焚活人,行此酷烈之事,恐怕才真正有违上天好生之德,更非佛家慈悲本怀。”

春雨师太见玄清有意包庇,便在心中暗忖:“这老道武功深不可测,普天之下,唯有那魔教妖女张嫣能胜他一筹。若贫尼执意动手,在这众多弟子面前败于他手,不仅今日无法清理门户,更会令自家威严扫地,日后何以再执掌峨眉?”

念及于此,春雨师太收剑入鞘,道:“罢了!罢了!玄清道长既要一意孤行,袒护门下,贫尼今日便卖你这个面子!人,你带走!只盼道长好自为之,莫要因今日之纵容,使他日武当门楣蒙羞!”

玄清笑道:“多谢师太成全。贫道告辞。”言罢,他对玄白和春风师太道:“师弟,春风师太,随贫道下山。”

“且慢!”春风师太忽然开口,对玄清和玄白道:“请容贫尼与静尘道别。”

玄清颔首,春风师太在玄白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走向戒律房。推开房门,只见静尘趴在榻上,双足足心红肿不堪。春风师太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洒在静尘的足心上,而后呢喃道:“静尘……是我连累你了,多谢你不顾一切为我说话……”

静尘道:“师叔,莫说这些……静尘只是觉得不该那样对您……您快跟两位道长走吧……”

春风师太道:“静尘,这峨眉山……已非修行之地。跟师叔一起走吧!离开此处!”

静尘道:“师叔……您的心意静尘明白……可……可师父她……她终究是将静尘收入门下……静尘……静尘不能走……”

春风师太道:“……你……你多保重……”言罢,在玄白的搀扶下,春风师太离开了戒律房,离开了峨眉金顶。

玄清、玄白、春风师太下山,山门外早有玄清道长备好的马车等候。三人上了马车,一路无话。行了数日,已近武当山脚,马车停在一处茶寮前稍作歇息。玄清对玄白道:“师弟,你好生照料春风师太,缓缓上山,在观中等我。”

玄白问道:“师兄要去何处?”

玄清道:“实不相瞒,师兄险些误了大事。算算日子,襄阳府的院试就在这几日了。师兄要赶去应考!”

“院试?”春风师太闻言,不解的呢喃了一句。

玄白对春风解释道:“我这师兄,一心向往功名,矢志要金榜题名,博个官身。如今年过半百,犹不肯罢休,此番竟是要与那些垂髫童子同入科场,去争那秀才功名了。”

春风师太闻言,不再言语。玄清叮嘱道:“你们先回山安顿,待贫道考罢归来,便为你们主婚!”说罢,竟不再多言,翻身上马,向襄阳府疾驰而去。

院试之日,襄阳府贡院人头攒动。考棚之内,坐满了自湖广各州县汇聚而来的童生。其中大多为十一二岁至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唯有玄清道长,须发灰白,身着道袍,显得格外突兀扎眼。

本次院试,题目乃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论”。玄清提笔,意欲引经据典,阐发圣贤微言大义。然则,他心中所有,终究是道藏丹经、吐纳导引。写着写着,笔锋偏离了圣贤之道,竟将那修身养性,比作“采天地之灵气,炼丹田之金丹”;将齐家之道,喻为“调和龙虎,坎离交媾”;谈及治国,则大讲“君王当清静为本”;论及平天下,更是离题万里,说什么“天下大乱,皆因人心不修,精气耗散,若能人人炼气化神,返璞归真,则干戈自息,天下太平”……洋洋洒洒数千言,通篇皆是道家修炼术语、阴阳五行之说,与孔孟之道、朱子理学全然风马牛不相及。他写得兴起,浑然忘却了此处乃是科场贡院,只道是在紫霄宫中为弟子讲解《黄庭经》。待到收笔,看着满纸云山雾罩的“金丹”、“龙虎”、“坎离”、“铅汞”,玄清竟自觉此文深得道法三昧,颇有创见。

数日后,贡院阅卷房内。襄阳府学政看到玄清的考卷,怒不可遏的斥道:“荒谬绝伦!这写的是甚么狗屁文章!离经叛道,不知所云!此等狂生,简直有辱斯文!黜落!必须黜落!”

旬日之后,乃是发榜之期。玄清道长挤在人丛中,翘首以盼,目光在那密密麻麻的榜单上来回搜寻。直至榜前人潮散去,他终究未能在那“进学”的名单中找到自家的名字。他喟然长叹,望武当山迤逦行去。

却说这日,崆峒派内宅,孙金莲独自进了后院供奉菩萨的佛堂。八位夫人得了消息,陆续聚到佛堂门外。她们挤在门首,只冷眼瞧着里头的孙金莲,无人踏入,亦无人言语,只待看她作何勾当。

孙金莲听得身后动静,转身向八位夫人下拜道:“各位姐姐在上,金莲给姐姐们磕头。”

大夫人见状,冷哼道:“哼!少来这套虚情假意!收起你那可怜相!打量我们是好糊弄的村妇不成?平日里的风骚劲呢?倒跑来菩萨跟前装正经!呸!”

二姨娘道:“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孙金莲卑微道:“姐姐们骂得是……金莲无地自容。金莲自知出身微贱,不过是苏杭河畔一株任人攀折的残柳败絮,蒙老爷不弃,赏口饭吃,已是天恩,岂敢再有非分之想,与姐姐们争宠?金莲今日跪求菩萨,亦告求各位姐姐,只求在这深宅,姐姐们高抬贵手,给金莲一隅容身,赏口残羹,金莲便感激不尽,日日为姐姐们焚香祈福,绝无半点怨怼!”

三姨娘啐道:“呸!好一张巧嘴!说得比唱得好听!平日霸着老爷,风光无限,倒装起受气包来了?当谁是傻子?”

孙金莲道:“姐姐们若当真容不下金莲这眼中钉、肉中刺,金莲明日便自请下堂!绝不敢污崆峒清誉,再惹姐姐们生厌!只求姐姐们看在崆峒百年基业份上,金莲走后,能和睦相处,莫因金莲这薄命人,惹老爷烦忧,损了掌门体面与门派威仪。”

大夫人道:“惺惺作态!我们走!看她能玩甚花样!”

当夜,谢沧海宿在孙金莲新置的暖阁内。孙金莲依在谢沧海怀中,柔声道:“老爷……今日妾身去佛堂上香,见那香案铜炉,积了好厚一层香灰,想是姐姐们心事重,香烧得勤。”

谢沧海道:“哦?妇道人家,礼佛供神也是本分。”

孙金莲叹道:“唉,妾身瞧着那香灰,心下便不安。尤其想起大姐姐房里使女小翠,今儿午后在园中采花,撞见妾身,慌慌张张的,掉出个小布包来,妾身捡着,本想还她,可那小丫头跑得飞快……”

“掉了个布包?何物?”

孙金莲道:“妾身不敢细看,摸着硌手,像个叠起的纸头,外头还用红布裹就,怪精致的。小翠是大姐姐贴身丫头,想必是大姐姐要紧物事?可她那慌张模样……倒似做了见不得光的事,怕人瞧见。”

“纸头?红布裹着?”谢沧海闻言,心中思忖:“这妇人,莫非弄甚么符咒厌胜之术?”适才“心事重,香烧得勤”之语,更添疑云。

“老爷,您说……大姐姐她……”

“哼!老夫倒要看看,她房里藏了甚‘要紧’物事!”言罢,谢沧海起身便往大夫人处去。

孙金莲慌忙起身道:“老爷!夜深了,惊扰大姐姐怕是不好!许是妾身看岔了,许是……”

“住口!是与不是,一看便知!随我来!”

到了大夫人处,守夜婆子早睡熟。谢沧海不唤人,径自闯入正房。房内漆黑,只窗外透进些微月光。他熟门熟路走到大夫人惯常存放体己的紫檀木五斗橱前,拉开最上层抽斗,一阵翻检。

忽地,谢沧海手停住了。他捻起抽斗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褪色红布缝制的符包。拿到窗边,借着微光,扯开红布,里头果是一张折叠的黄裱纸。展开一看,上面赫然用刺目朱砂歪歪扭扭写着五个血字——“老匹夫速死!”

“毒妇!好个毒妇!”谢沧海怒喝。

房外响动早惊醒了榻上大夫人,她推窗望去:“老爷?你在此作甚?手里拿的甚么?”

“拿的甚么?!”谢沧海闯入卧房,将那诅咒符纸摔在大夫人脸上。“睁开眼好好瞧瞧!老匹夫速死?好!好得很!我谢沧海半生纵横,倒娶了你这么个日夜盼我速死的毒妇!”

大夫人急道:“不!这不是我的!老爷!绝无此事!我从未写过这等大逆之物!这是栽赃!有人害我!”

“栽赃?!害你?!这符包是从你贴身的抽斗翻出!红布缝制,朱砂写就!若非你亲笔,谁能放进这深闺内室?谁能仿你笔迹?那日我纳金莲,你指着我鼻子骂‘老猢狲’,何其痛快?如今更咒我速死!好一位贤良淑德的夫人!”

大夫人辩道:“不……不是……老爷……定是……定是那……”她指向谢沧海身后的孙金莲,“是她!定是这狐媚子!是她害我!老爷!是她捣鬼!”

孙金莲忙对谢沧海道:“老爷息怒!气大伤身!大姐姐她定是一时糊涂!老爷,您看在大姐姐多年操持家务、生养子女份上,宽宥她这回罢!”

“宽宥?”谢沧海道:“这等蛇蝎心肠,留在家中,便是祸根!老夫今日若饶她,他日崆峒上下,岂不皆学此等怨怼,暗行厌胜?来人!取纸笔来!立取!”

次日清晨,八位夫人被强唤至书房。谢沧海竟写了八份休书。

只听谢沧海朗声道:“张氏!尔为正室,不修妇德,善妒成性,行厌胜之术,以邪法诅咒亲夫,图戕老夫性命,天理难容。此罪乃七出之首恶,今立休书,逐出谢门!念你曾生养子女,允携嫁妆细软,即刻离府,永不得踏入崆峒半步!”

大夫人接过休书,怒骂:“谢沧海!你这瞎眼老狗!宠妾灭妻!你不得好死!我化作厉鬼也不放过你!还有那贱人孙金莲!你们等着!”

谢沧海又对二姨娘李氏道:“李氏!尔平日,多次当众提及当年典当嫁妆旧事,可是心怀怨望,怨恨老夫忘恩负义?哼!妇人之见!若无老夫挣下这份家业,你那点嫁妆算得甚么?竟敢挟恩图报,搅扰家宅!此乃口舌是非,乱家之始!七出之条,尔亦犯!休书在此,带上你的东西,去罢!”

二姨娘哭求:“老爷开恩!妾身并无怨望!只是糊涂说错了话!老爷,念妾身伺候您二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求您收回成命!妾身再不敢了!”

谢沧海复对三姨娘、四姨娘道:“王氏!赵氏!尔二人平日多次撕打金莲,泼辣善妒,形同市井泼妇!如此悍妒,留之何用!休书拿去!速去!”

三姨娘破口大骂:“呸!谢沧海!你这老乌龟!被狐狸精迷了心窍!休便休!老娘不稀罕!离了你谢家,照样快活!你等着后悔!”

四姨娘一言不发,直接被婆子们架了出去。

谢沧海对其余四人道:“尔等几人,虽未如张氏、王氏、赵氏般罪重,然则多次群起哭闹,搅扰家宅清宁,亦是失德!更兼多年无所出,于子嗣无益!留之何用?一并休弃!今日之内,收拾停当,离府归家!若敢拖延,家法伺候!”

言罢,余下四人亦被带出。孙金莲侍立谢沧海身后,此刻莲步轻移上前,伸出纤手,力道适中为谢沧海揉按额角,轻声道:“老爷……消消气。为这些不识大体的妇人,气坏身子,实在不值。金莲瞧着,心疼得紧。”

谢沧海叹道:“唉……家门不幸。若非你昨日心细,撞见那贱婢行迹,又告知老夫……老夫还不知要被这群毒妇妒妇蒙蔽几时!如今总算清净了!这内宅,日后便全赖你费心。那毒妇张氏的诅咒,哼!老夫倒要看看,是她先死,还是老夫先死!”

孙金莲道:“老爷洪福齐天,自有神明庇佑,些许魑魅魍魉伎俩,岂能伤您分毫?姐姐们……唉,许是金莲命硬福薄,冲撞了姐姐们,才惹得她们平日失态,归根结底,也是金莲的不是……”

“胡说!与尔何干?全是她们心术不正,咎由自取!你心地纯善,还为她们求情,是她们不配!从今往后,内宅唯你独尊,再无人敢给你气受!安心便是。”

“是,金莲谨遵老爷吩咐。只愿老爷康泰,日日开怀,金莲便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