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这日,严世蕃做东,于严府后园一处临水暖阁中,宴请陆炳。桌上四人,除严世蕃、陆炳外,尚有杨万忠、翁泰北。

严世蕃举杯道:“陆都督、翁千户、杨贤弟,早春寒气未消,饮此暖酒,最是舒泰。今日难得清闲,只谈风月,不论朝局。世蕃素知都督雅量高致,特备薄酒,与都督和翁兄、杨贤弟共赏园中之早梅新蕊。”

陆炳笑道:“小阁老盛情,陆某愧领。府上佳酿,琼浆玉液,更兼小阁老妙语连珠,实乃快事。”言罢,又举杯敬向杨万忠:“陆某久闻杨壮士乃阁老心腹义子,且武艺超群;今日一见,果然气宇轩昂。”

杨万忠道:“都督谬赞!万忠粗鄙武夫,蒙义父、义兄不弃,收留麾下。些许微末之技,不敢当都督盛誉。”

翁泰北道:“久闻小阁老礼贤下士,慧眼识英。杨壮士得小阁老如此信重,必有过人之处。”

酒过三巡,严世蕃对陆炳笑道:“陆都督麾下人才济济,翁千户更是人中龙凤。闻翁千户不仅精于刑名,修罗刀法更是炉火纯青,罕逢敌手。万忠贤弟的杨家枪法,亦颇有造诣。今日良辰,若得二位壮士切磋一二,点到即止,既可助兴,亦让我等开眼,岂不妙哉?”

陆炳看向翁泰北,微微颔首。翁泰北起身抱拳:“小阁老既有雅兴,卑职敢不从命?今日能向杨壮士讨教,幸甚。”

杨万忠亦起身:“翁千户威名赫赫,万忠仰慕已久。今日得千户指点,求之不得!请!”

四人走出暖阁,翁泰北与杨万忠相对而立。翁泰北抽出佩刀,杨万忠取过一杆长枪。翁泰北率先出手,一招“修罗问路”,刀锋直取中路。杨万忠一招“中平枪”,长枪疾刺而出。刀枪相交,翁泰北只觉一股刚猛之力传来,刀势竟被震偏。

翁泰北手腕翻转,刀光化刚为柔,贴着枪杆反削杨万忠手腕,乃是“修罗缠丝”。杨万忠枪杆急旋,使个“拨”字诀格开刀锋,同时枪尾横扫翁泰北下盘。

翁泰北足尖点地避过,揉身再上,“修罗破岳”、“修罗追魂”连环使出,刀光霍霍,笼罩杨万忠周身要害。

杨万忠一杆长枪使得泼水不进,杨家枪法“崩、拨、压、盖、挑、扎”六字真诀发挥得淋漓尽致,枪影重重,刚猛中蕴含精妙,与翁泰北斗得难分难解。

刀光枪影交错,一旁严世蕃与陆炳凝神注视。翁泰北刀法渐快,占据上风。杨万忠枪法虽精妙雄浑,终究稍逊翁泰北修为与诡变。斗到第三十招,翁泰北觑得杨万忠回枪不及,刀光如练,直入中宫。杨万忠格挡已然不及,刀锋触及衣衫刹那,倏然凝住。翁泰北道:“杨壮士枪法精绝,泰北佩服!承让了!”

杨万忠心悦诚服,道:“翁千户刀法通神,万忠甘拜下风!多谢千户手下留情!”

二人相视一笑,尽显相惜之意。严世蕃大笑:“精彩绝伦!真乃龙争虎斗,大饱眼福!二位快快请回,浮一大白!”

杨万忠三十招败于翁泰北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江湖,武林中人闻之震动。翁泰北乃锦衣卫顶尖高手,修罗刀法出神入化,普天之下公认能稳胜其者,不过张嫣、玄清、释伪、花富贵四人。峨眉掌门春雨师太,曾与翁泰北交手,亦接二十招而落败。杨万忠竟能接下三十招方败,其武功造诣,赫然已凌驾于峨眉、崆峒、昆仑、点苍、华山五派掌门之上。“杨万忠”三字响彻江湖,无数习武之人慕其高名。

杨万忠声名鹊起,便对严世蕃道:“义兄,蒙阁老与义兄提携,万忠方有今日。然男儿生于天地间,当立一番事业。万忠欲广收门徒,开宗立派,一则传授武艺,光大门楣;二则汇聚英才,为义兄与严阁老效力!不知义兄意下如何?”

严世蕃闻言大喜:“好!贤弟有此雄心壮志,为兄自当鼎力相助!开宗立派,正其时也!贤弟欲立何名?”

杨万忠正色道:“万忠此生,唯忠义二字!所立之派,便名‘忠义帮’!帮中弟子,当以忠义为本!”

严世蕃赞道:“好!忠义帮!好名字!所需银钱、场地,贤弟不必操心,皆由为兄一力承担!”

在严世蕃雄厚财力支持下,“忠义帮”于京师西郊择地挂牌,广发英雄帖。消息传出,应者云集。短短数日,便有六十余名慕名而来的江湖好手、军伍健儿乃至破落子弟,齐聚忠义帮总舵,欲拜入杨万忠门下。

开帮大典之上,杨万忠立于高台,朗声道:“诸位英雄今日入我忠义之门,杨万忠不胜荣幸!我忠义帮第一条帮规,便是:凡我帮众,须赤胆忠心,效忠严嵩严阁老!效忠严世蕃小阁老!此乃立帮之基,万世不移!”

台下众人闻言,神色各异,然严世蕃早已立于杨万忠身侧,闻言大笑:“来人!取银来!”

言罢,严府家丁抬上数口大箱,箱盖打开,白花花的银锭耀人眼目。严世蕃朗声道:“今日入帮者,皆我忠义兄弟!每人赏银十两,权作贽见之礼!日后但有功勋,赏赐更厚!”

六十多名新弟子何曾见过如此豪举?眼见十两足色纹银入手,登时群情踊跃!众人齐刷刷跪倒,声震屋瓦:“弟子等誓死追随杨帮主!效忠严阁老!效忠小阁老!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声浪之中,忠诚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又一日,胭脂胡同,甘露苑深处幽静小院。秦露儿正手把手教导沈箩修炼指玄心法和六合鞭法。甘露苑中的姑娘,亦是烟雨楼弟子——周薇,来到院中,对秦露儿道:“露儿姐姐,咱们已多日未去那如意佛堂了。”

秦露儿道:“薇儿妹妹,我这几日需督促笙儿练功;今夜,烦劳妹妹走一遭如意佛堂,看看功德箱中可有‘生意’交割。”

周薇道:“姐姐放心,交给我便是。”

夜色深沉,周薇换上夜行衣,至“如意佛堂”。庙内漆黑,唯余月光透入。周薇撬开功德箱后板,伸手摸索。箱内唯有一封薄薄信函,下压一枚铜钱。周薇将信与铜钱取出,夜色昏暗,无法辨认字迹,只得揣入怀中,返回甘露苑。

回到绣房,周薇将信函与铜钱呈给秦露儿。秦露儿安抚沈箩笙睡下,就着烛光,展开信函。

只见信中写道:

“具状人于延栋,顿首百拜,泣血陈情于烟雨楼义士座前:

仆本潦倒寒儒,设帐授徒于乡里,清贫自守,与世无争。奈何本县衙蠹役罗不昌者,豺狼其性,蛇蝎其心。催科征税,如狼似虎。仆家徒四壁,实无余财以供苛索。罗贼竟率酷吏,悍然毁我塾舍,断我生路。更可痛者,其等行凶之际,仆之蒙童李驰,竟遭毒手殴辱。童归家后,惊惧交加,郁郁成疾,竟致夭亡。仆心如刀绞,肝肠寸断。身为师长,不能护弟子周全,愧恨何如?仆愤而讼之于官,冀求天理。孰料官衙沆瀣一气,反诬仆‘诬告良役’,重责仆杖,几毙于公堂!天理昭昭,竟沉沦至此!仆每念蒙童夭亡之惨状,痛彻骨髓,恨不能生啖罗贼之肉!然仆手无缚鸡之力,报仇无门,唯徒呼负负。为人师者,弟子之仇,不共戴天!纵粉身碎骨,此恨难消!今泣血哀告,恳请贵楼义士,仗义出手,诛此恶獠罗不昌,为吾枉死之弟子雪恨!仆身无长物,仅余此一枚铜钱,乃蒙童生前拾遗赠仆之物。今奉于义士,聊表寸心。事成与否,仆皆铭感五内,九泉之下,亦当衔环结草以报!罗不昌居所,在……”

秦露儿阅罢此信,字字血泪。沉默片刻,将信函折好递还周薇,沉声道:“薇儿,此信收好。信中所述,令人发指。这罗不昌,身为捕快,行此丧尽天良之事,实乃披着官皮的豺狼!此人当诛。然我烟雨楼行事,自有章法。需确证其恶。烦劳妹妹再走一遭,暗中访查罗不昌平日行径,看信中所言是否属实。若其恶贯满盈,便无需犹豫,诛除此獠;为那枉死的孩童,也为这含冤受辱的老先生,讨个公道!”

周薇接过信函,正色道:“姐姐放心!妹妹定当访查实迹,若真如此信所言,定叫他血债血偿!断不会错杀良善,也绝不放过恶徒!”

翌日,周薇换了寻常布衣装扮,悄然至罗不昌居所附近街巷。寻一临街茶摊坐下,不多时,便见一名身着皂隶公服、尖嘴猴腮的汉子,领着两个帮闲,大摇大摆走来。周薇细听,知那尖嘴猴腮者正是罗不昌。

罗不昌行至一小杂货铺前,店主是个老实老头,慌忙陪笑迎出。罗不昌一脚踢开店门口货筐,骂道:“老东西!这个月的‘平安钱’呢?磨蹭甚么,等着爷给你收尸?”

老头吓得浑身哆嗦,颤巍巍捧出几十个铜钱:“罗爷息怒,小老儿小本生意,实在只有这些了……”

罗不昌一把抓过铜钱,掂了掂,啐道:“呸!打发叫花子?这点钱,连爷的酒钱都不够!看来你这铺子是不想开了!”说罢,蛮横冲进店内,劈手夺过老头钱匣,将散碎铜钱银角尽数倒入怀中。

老头哭喊扑上:“罗爷!使不得啊!那是活命钱啊!”

罗不昌狞笑抬腿,将老头踹倒在地:“老不死的!滚开!”随即扬长而去,留下老头哀嚎。

周薇又暗访半日,所闻皆是罗不昌倚仗身份,敲诈勒索、欺压良善、鱼肉乡里的恶行,更有数人提及他为催税打死打伤无辜百姓,与信中控诉一般无二。周薇怒火升腾,杀机陡生。

是夜,三更梆响。罗不昌在酒肆酩酊大醉,由两个帮闲搀扶,摇摇晃晃归家。行至僻静小巷,帮闲借口买醒酒汤,将其撇下。罗不昌骂骂咧咧,扶墙呕吐。

周薇悄无声息现于其身后。罗不昌醉眼朦胧,未察杀机已至。周薇掣出腰间青锋,一剑刺入罗不昌后心。罗不昌未及惨叫,气绝身亡。周薇看也不看尸身,施展轻功,几个起落消失无踪。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那花富贵奉了司礼监之命,前来江南织造局,核查近年丝绸织造数目。

江南织造局内,花富贵正在翻看账册。杨金水道:“花公公一路辛苦,郑大人已在‘醉仙楼’略备薄酒,为公公接风洗尘,还请公公赏光移步。”

花富贵道:“醉仙楼?咱家听说过,江南一等一的去处,席面奢靡得很。咱家这肚子,穷苦日子里灌多了清汤寡水,早已习惯。若吃了那山珍海味,龙肝凤髓,回去再端起清汤面碗,只怕陡生不适,平白坏了脾胃。古语有云,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这饭,咱家就不叨扰了。公事公办,早些查清,也好早些回京复命。”

杨金水道:“公公清廉自持,下官佩服!”

花富贵不再理会,只专注于手中账册。他查得极细,从生丝采买、织机数目、工匠名册、织造成品,到解送入京的凭据,一一核对,反复验看。一连三日,花富贵都宿在织造局衙门旁的简陋公廨内,饮食亦是寻常粗茶淡饭。直到第四日午后,他终于看完了最后一本账册。

杨金水笑道:“花公公,数目可还清晰?”

花富贵道:“数目清晰,账实相符。这些年该织的绸缎,数目上,一匹不少。杨公公对宫里如此忠心,咱家回去,自会如实禀报。”

杨金水闻言,笑而不语。可花富贵却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只是咱家在想,杨公公若是能将这份对宫里的忠心,分出一星半点来,放在那些种桑养蚕、日夜劳作的织户百姓身上,那该多好?百姓饥寒交迫,卖儿鬻女,杨公公在此间锦衣玉食,可曾有过片刻不安?”

杨金水闻言,怒喝一声:“放肆!”

花富贵笑道:“是是是,若论品级,杨公公远高咱家,是咱家冒犯了。”

杨金水转怒为喜道:“咱家是和公公开个玩笑。谁不知花公公武功盖世?惹怒了公公,咱家睡觉都睡不安生。”

花富贵道:“咱家不敢有这心思。账目既已核清,告辞。”

出了织造局,花富贵并未立刻动身返京,而是去了茶楼品茗。正喝茶时,邻座一人道:“……要说这天下武学,少林、武当执牛耳不假,可真正论起登峰造极,依我看,还得是毓秀山庄的王夫人——张嫣!”

另一人道:“兄台此言非虚,听闻那张嫣曾二十招败玄清、十九招败释伪,不愧天下第一。”

花富贵暗忖:“张嫣……咱家久闻其名,既至江南,何不往毓秀山庄一晤?”念及于此,花富贵一路打听着,来到了姑苏城外毓秀山庄。

到了毓秀山庄,花富贵上前叩响门环。不多时,雅儿开门,引他入内。

穿过几重庭院,行至内院一处敞轩外,花富贵便听得里面传来了女童哭声。原来,是张嫣正在教训三个女儿。

“月儿!默书错漏三处,字迹潦草!趴好!屁股抬高!”

“梦儿!习字敷衍了事,毫无长进!也给为娘翘起屁股!”

“蕊儿!最是顽劣!书不读,字不写,整日只知嬉闹!今日定要重重责你!”

只见张嫣手执戒尺,抽打着三个女儿的屁股。花富贵在敞轩门口站了良久,见张嫣还不住手,便轻咳一声。

张嫣闻声,见有外人前来,便对三个女儿说道:“都起来,站到一边去。”而后,张嫣对花富贵福了一礼,问道:“不知阁下何人?驾临寒舍,有何贵干?”

花富贵拱手还礼,笑道:“咱家花富贵,在东厂当差。久闻夫人武功天下第一,曾二十招败武当玄清,十九招败少林释伪。咱家习武多年,心痒难耐,今日特来寻访夫人比武,想看看这副老骨头,能在夫人手下走几招。”

张嫣道:“原来是花公公。公公既有此雅兴,妾身自当奉陪。请公公赐招。”

花富贵摆手说道:“哎呦,慢着!赐什么招呀?夫人你看,这仨丫头还啼哭不止。还是先哄孩儿要紧!”

言罢,花富贵掏出一方干净帕子,先递给了年纪最大的王天月:“大姑娘,莫哭了,擦擦脸。你娘打你,定是你有错处,可打完了,还是心疼你的。是不是?”

王天月抽噎着接过帕子,点了点头。花富贵又对王天梦说道:“二姑娘,下回用心些写字,你娘瞧见你长进了,欢喜还来不及,哪舍得打你?”王天梦看着眼前这位和气的公公,哭声渐小。

花富贵又走到哭得最凶的王天蕊面前,故意板起脸,说道:“哎呦呦,看看这小丫头,哭成个小花猫了!定是你最淘气,下次还敢不敢了?再淘气,小心你娘真把你屁股打开花!”

王天蕊被花富贵夸张的语气逗得哭声一滞,竟笑了起来。花富贵道:“这就对了嘛!哭鼻子多难看!笑一笑才好看!”

哄好了三个女孩,花富贵又看向了站在一旁的王天銮。他走过去,仔细端详着这粉雕玉琢般的男孩,说道:“哟!这位小公子,生得可真秀气,跟画上的仙童似的!咱家瞧着就喜欢!诶,方才你三个姐姐挨打,你怎么不挨打啊?”

王天銮道:“娘舍不得打我。”

花富贵闻言,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夫人,看来这小公子才是你的心头肉啊!”

笑罢,花富贵直起身,对着张嫣拱手道:“孩儿们既已止啼,夫人,这下咱家可以安心请招了!”

张嫣道:“公公客气了。请。”

只见花富贵凝神提气,右手五指成爪,直抓张嫣左肩肩井穴;指尖未至,一股劲风已扑面而来。

张嫣运起天地素心诀,身形微晃,便避开了这凌厉一爪。而后素手轻扬,拂向花富贵手腕。花富贵只觉一股劲力缠绕而来,竟欲锁住他爪势,便急忙变招,左手血爪撩向张嫣肋下。

张嫣步法玄妙,避开下撩利爪,素手随即点向花富贵肘后。花富贵沉肘格挡,又是一股沛然柔力涌来,震得手臂微麻。

花富贵将血鹰爪催至极致,双爪翻飞,或抓、或撕、或扣、或锁,招招狠辣,劲风呼啸,笼罩张嫣周身要害。

张嫣却如闲庭信步,或拳或掌,或拂或点,招式举重若轻,迫得花富贵全无还手之力。

两人以快打快,兔起鹘落。眼看到了第十五招,花富贵一记“血鹰探海”,双爪齐出,分取张嫣胸前膻中与腹下气海,势若奔雷。张嫣不退反进,左掌如穿花拂柳般拍在花富贵右手腕脉门,一股柔中带刚的巧劲透入,花富贵顿觉气血翻腾,爪势一滞。张嫣右掌则穿过双爪空隙,印向花富贵胸前。掌力含而不吐,却已牢牢锁定要害。

花富贵落败,拱手道:“夫人神技,咱家佩服!十五招便已落败,看来咱家这点微末道行,比起玄清道长和释伪禅师,还是差了一截!”

张嫣笑道:“公公言重了。”

花富贵看着眼前天生丽质、倾国倾城的张嫣,仿佛有所悟,开口问道:“对了,咱家一路行来,听闻庄主嗜赌成性,偌大家业输得只剩这毓秀山庄一处栖身之所。可咱家观夫人眉宇间全无悲苦凄惶之色,小姐公子亦是教养得极好。这……倒让咱家费解。”

花富贵话音刚落,不远处便传来了王德均的声音:“哈哈哈,花公公明察秋毫,王某这点微末伎俩,果然瞒不过公公法眼!”

花富贵循声望去:“尊驾便是王德均王庄主?失敬。”

王德均道:“听彩凤说,公公方才哄慰小女,一片慈心,王某在此谢过。”

花富贵道:“王庄主客气了。咱家就是瞧着孩儿啼哭,心中不忍。”

王德均道:“公公适才所问,王某愿向公公据实相告。王某从未沾染赌瘾!所谓嗜赌败家,不过是王某自污其名,行金蝉脱壳之计罢了。”

“哦?自污其名?金蝉脱壳?这倒新鲜!庄主不妨细说。”

王德均正色道:“公公身在庙堂高位,当知这大明天下,商贾虽富,却如待宰羔羊。朝廷一道旨意,地方官吏一道摊派,便能将数代辛苦积攒的家业盘剥殆尽。王某早看透其中关窍,与其坐等他人持刀来割肉,不如主动断尾求生。故而在数年前,便将名下织坊、田产尽数变卖,所得银钱,一部分托付西洋商贾,安置于海外;另一部分,则深藏于山庄,以备不虞。对外,则宣称王某嗜赌败家,倾家荡产。如此,方能避开那无数觊觎之眼,保得妻儿一份安稳清静,也省却诸多无妄之灾。此乃不得已而为之的自保之道,让公公见笑了。”

花富贵道:“王庄主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咱家佩服!只是,庄主如此坦诚相告,将这般隐秘和盘托出,就不怕咱家回京之后,将此事禀报司礼监吗?”

王德均闻言,哈哈大笑道:“王某既然敢说,自然不怕!公公方才哄劝小女,情真意切,发自肺腑。一个能对素不相识的孩童怀有如此赤诚善意之人,其心必善,其行必正!公公是至善至正之人,王某深信,公公断然不会做出那等陷人于危难之事!”

花富贵道:“好!庄主,夫人,就冲你们这份信任,咱家今日便认下你们这对朋友!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烂在咱家肚子里,绝不让旁人知晓!咱家以项上人头担保!”

王德均与张嫣相视一笑,齐齐拱手:“多谢公公!”

花富贵道:“既然认了朋友,咱家可就不客气了!这毓秀山庄清幽雅致,咱家瞧着喜欢。左右差事已了,咱家想在此叨扰几日,不知庄主、夫人可嫌咱家这阉人晦气?”

王德均道:“公公哪里话!公公肯下榻寒舍,是王某阖家的荣幸!求之不得!快请!”

于是,花富贵便在毓秀山庄住了五日。然花富贵终要回京复命,离别之日,王德均取出一定十两的金元宝奉与花富贵,说道:“公公,此去京师,山高水长。些许程仪,不成敬意。万望公公笑纳,路上添些茶饭,莫要太过清苦。”

花富贵接过银票,说道:“呦!若是旁人递来的金子,莫说十两,就是千两,咱家也断然不会伸手。可这是你王德均给的,你我二人贵乎知心,这金子……咱家就却之不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