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正凶。
不是江南的细雪,是塞北的鹅毛大雪,扑簌簌砸下来,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风卷着雪沫子,刀子似的刮过人脸。一座废弃的烽燧堡,半截埋在积雪里,像一头冻僵的巨兽残骸,在风雪中沉默。
堡内。塌了半边的厅堂,角落里还残余着当年兵卒烤火的石灶痕迹。几根烧得焦黑的梁木歪斜地支着,勉强挡住些风雪。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硝石味和皮革烧焦的糊味,混杂在冰冷的尘土气息里,令人作呕。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装束各异,有江湖劲装,也有边军残甲的式样,扭曲的肢体和冻结的暗红血迹被落下的薄雪覆盖了一小层。
烽燧堡唯一还算完好的角落里,一堆微弱的篝火在挣扎。火光摇曳,映着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是朔风堡的老板娘。
她斜倚着冰冷的石墙,艳红的裙裾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污泥、暗褐的血痂和融化的雪水。曾经染着凤仙花汁的纤纤十指,此刻一只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焦黑扭曲;另一只则死死捂着自己肋下,指缝间仍有粘稠的暗红不断渗出,染透了破碎的衣料。她精心挽起的发髻散乱开,几缕灰白的发丝黏在冷汗浸湿的额角。那双曾经风情万种、藏着复杂心思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涣散的空洞,吃力地聚焦在门口那个踏雪而来的身影上。
斗笠,残破的衣袍,腰间一柄形状奇特、无鞘无遮的短刀随意挂着。
他走了进来。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篝火猛地一暗。
老板娘涣散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和灰败淹没。她像是想扯出一个习惯性的、妩媚的笑容,嘴角却只牵动了一下,涌出一股带着泡沫的鲜血,沿着下巴滴落到鲜红的衣襟上。
“呵…”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血泡的轻笑,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你来了…来看我这…狼藉下场?”
斗笠客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挡住了门口灌入的大部分风雪。火光将他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布满灰尘和血污的地面上,微微晃动。
老板娘吃力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得伤口剧痛,让她整张脸都扭曲起来。“…都是…都是命…”她断断续续地说,目光失焦地望着篝火跳动的那点微光,仿佛看着很远的地方,“…当年玉门关…赵无咎(枭雄)的金锁…半片…值一条命…我接了…朔风堡…就成了他的眼…”
她用尽力气,从染血的衣襟深处,哆哆嗦嗦地摸出一个东西。不是胭脂盒,也不是金钗。
是半片沉甸甸、边缘带着利齿般断口的鎏金锁片。锁片上精美的云雷纹被血污浸染,在昏暗的火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她颤抖的手指捏着那半片金锁,惨笑:“…他死了…他那些没死的狗…还想用这玩意儿…逼我找出你…找到你…就能换剩下的半片…凑成完整…就能…就能换条生路…”她猛地咳嗽起来,更多的血沫涌出,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神更加涣散。
“咳…咳咳…蠢…真蠢…”她喘着,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无尽的嘲讽,不知是在嘲笑那些逼迫她的人,还是嘲笑她自己,“…生路?哪有什么…生路…从他给我这半片金锁那天起…就…就没了…”
她捏着金锁的手指渐渐松开,那冰冷的金属片滑落,掉在她染血的裙裾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当年…”老板娘的眼神忽然飘忽起来,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破败与血腥,看到了很远很久以前的某个模糊片段。她的声音变得异常微弱,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极其遥远的暖意。“…当年在朔风堡…那坛…埋在槐树下的…女儿红…不是…不是想毒你…”她吃力地喘着气,嘴角又溢出一缕血线,“…是…是想着…万一…万一你真能活着回来…我…我替你…埋的…”
篝火猛地“噼啪”炸开一朵火星,随即又黯淡下去。老板娘的眼睛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神采,直勾勾地望着屋顶塌陷处露出的、铅灰色的混沌天空。捂在肋下的手,终于无力地滑落下来。
那只焦黑扭曲的手,落在染血的裙裾上,恰好盖住了那半片冰冷的鎏金锁片。
火光跳跃着,映着她凝固在脸上的、那一丝尚未完全散尽的、复杂的、似是而非的暖意。
斗笠客依旧沉默地站着。影子在晃动的火光里微微摇曳。
堡外,风雪凄厉的呼啸声似乎更大了些,如同无数冤魂在哭嚎。
过了许久。
久到篝火堆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橘红色烬火,老板娘僵硬的身体在角落里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斗笠客终于动了。
他缓缓走到那堆将熄的篝火旁。没有看角落里的尸体。
他弯下腰。
那只骨节分明、曾无数次握断恩仇的手,伸向了篝火堆旁半埋在地面灰烬里的、一件不起眼的东西。
——那是一把铁钳。粗陋,沉重,钳口还残留着焚烧柴火时留下的焦黑痕迹。
他握住了冰冷的铁钳柄。指关节微微泛白。
然后,他握着铁钳,在那堆将熄的烬火里,拨弄了几下。
几块尚未燃尽的焦黑木炭被拨开。
露出了烬火中心,被厚厚灰烬埋着的东西。
半片鎏金锁片。
火光最后一次跳跃,映亮了锁片上沾着的雪水和血污。
斗笠客手中的铁钳落下,“咔哒”一声,精准无比的钳口,死死夹住了那半片金锁。
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只是手腕极其细微地一翻,一错!
“铮——!”
一声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金铁扭曲折断声!
铁钳张开。
点点暗金色的碎屑和粉末,从钳口中簌簌落下,混入了冰冷的灰烬里,再也分不出彼此。
那半片曾经价值一条命、象征着枷锁与背叛的鎏金锁片,连同其中可能隐藏的最后一丝秘密或控制,在冰冷的铁钳和无情的灰烬中,彻底化为乌有。
斗笠客直起身。
铁钳被他随手丢回灰烬堆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最后看了一眼角落阴影里,那个被凝固的复杂神情覆盖的女人。火光太暗,看不清他斗笠下的眼神。
然后,转身。
残破的衣袍带起一阵微风,那点将熄的烬火彻底灭了。
他踏出烽燧堡残破的门洞,身影没入门外铺天盖地的、混沌的灰白风雪之中。
堡内,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风雪在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