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小的画舫叫“醉月”。
如今它醉在秦淮河里，烧得只剩一副焦黑骨架。
水面漂着胭脂盒、断琴弦、烧糊的锦缎，还有半幅褪色的“秦淮八艳”春宫图——唯独没有苏小小。
金陵府的官差像水虱子围着朽木打转。雷震天蹲在烧塌的船头，铁钳似的手指捻起块焦黑的皮子，对着混浊的天光看。
“人皮。”他吐出两个字，溅起的水花惊散了脚边啃食浮尸的鱼群。
皮子边缘被火燎得卷曲，内侧却精细地鞣制过，薄如蝉翼，透光可见皮下纵横交错的墨线——是地图。墨迹蜿蜒，指向皇城西北角一片空白，旁书小楷：“冷月枯井，旧梦埋金。”
风里飘来残香。甜腻，阴冷，带着陈年脂粉的腐朽气。
雷震天猛地扭头。
画舫残骸旁的乌篷船上，斗笠客正弯腰拾起半截焦木。木头上沾着点未烧尽的胭脂膏，猩红得像凝固的血。
“这香，”雷震天盯着斗笠客掌心的胭脂，“三天前，‘千面郎君’柳无骨的尸身上也有。”
柳无骨的院子在城南胭脂巷尽头。
门开着。
风卷着落叶在青石天井里打旋，撞上西厢房门板，“吱呀”一声推开半扇。
屋内景象让见惯死人的雷震天喉头一紧。
没有血。
柳无骨仰面躺在紫檀木妆台前，身上锦袍整齐，脸上却光秃秃一片——整张面皮，连带着眉毛睫毛，被揭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暗红蠕动的筋肉和惨白的额骨。眼眶成了两个黑洞，直勾勾“瞪”着房梁。
妆台上铜镜蒙尘。
旁边端端正正摆着个白瓷胭脂盒。盖子开着，里面是干涸的猩红膏体。那股子甜腻阴冷的香，正是从这里逸散出来，压过了满屋的血腥气。
斗笠客的目光掠过死人空洞的脸，落在妆台一角。
那里散落着几缕极细的银丝，半截断裂的薄刃小刀，还有一块粘着胶泥的软蜡——蜡上清晰地印着半个扭曲的指纹。
他拿起软蜡。蜡痕边缘，残留着一点极淡的茉莉香粉味——与苏小小画舫废墟中的气味一模一样。
雷震天指向柳无骨无脸的尸身：“剥脸皮的是高手。下刀贴着骨缝走，筋络血管齐根切断，手法利落得像庖丁解牛。”他顿了顿，声音发涩，“更怪的是…他手里攥着这个。”
他从袖中摸出一物递过。
是颗打磨圆润的黑曜石。鸽卵大小，对着光，石心深处竟有一点针尖般的金芒，流转不定，仿佛活物。
“宫里的东西。”雷震天压低嗓子，“只有大内匠作监用西域‘金睛砂’镶石眼。”
斗笠客指尖拂过黑曜石冰冷的表面。
石眼深处那点金芒，倏地一跳！
几乎同时，他腰间断刃在鞘中发出一声极低沉的嗡鸣，震得脚下青砖簌簌落尘。
嗡鸣未绝，屋外天井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呜咽！
像被掐住脖子的猫。
雷震天豹子般窜出！
斗笠客身影只在天井残光里模糊了一瞬，已立在院墙阴影下。
墙角蜷着个青衣小厮，喉咙被一支三寸长的乌木发簪贯穿，血沫正从簪尾的珍珠坠子孔里“咕嘟”冒泡。人还没死透，眼珠惊恐地凸出，死死瞪着西厢房顶。
斗笠客抬头。
残阳如血，将屋脊镀上一层暗金。
一片鱼鳞青瓦的边缘，残留着半个湿漉漉的泥脚印——脚尖向内，指向皇城方向。
子时。
冷宫墙根下的荒草高过人头。
一口废弃的八角石井藏在乱草深处，井沿爬满墨绿苔藓。月光被高墙切割，只吝啬地投下一道惨白的光柱，恰好笼罩井口。
斗笠客的身影融入井栏浓黑的阴影。
断刃出鞘半寸，缺口处暗红纹路在月下隐现，刃锋贴住湿滑的井壁内缘，无声下探。
刃尖触底，传来空洞的回响。
井下三丈，刃锋横移，刮开一层厚厚的青苔泥垢。
一块三尺见方的青石板显露出来，正中嵌着个碗口大的黄铜兽首衔环。兽首怒目獠牙，口中衔环已被磨得锃亮。
断刃的缺口精准地卡进兽首左眼——那是个不规则的星芒状凹陷。
“咔哒。”
机括轻响，沉闷如地底巨兽的叹息。
石板无声滑开，露出黑洞洞的入口，一股混合着铁锈、尘土和腐朽丝帛的阴风扑面而出。
月光斜斜射入，照亮入口下方三尺。
一级级陡峭的石阶向下延伸，没入浓稠的黑暗。石阶上，散落着几块暗淡的金砖，砖面赫然蚀刻着与断刃缺口一模一样的星芒印记！
斗笠客指尖拂过冰冷的印记。
石阶深处，遥遥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金铁摩擦的“嚓”声。
像有人缓缓抽出了鞘中的刀。
几乎同时，他身后高墙的阴影里，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无声踏出。
绯红飞鱼服在月下暗如凝血，绣春刀柄上的银吞口闪着寒光。那人腰间，赫然悬着一柄形制奇古、同样布满缺口的断刃！
两柄断刃在黑暗中，同时发出低沉如困兽般的嗡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