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盒感冒药一直放在苏棠办公桌的左上角,恰好在她一抬眼就能看见的位置。整个上午,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里,指尖轻轻碰触药盒边缘又迅速缩回,像触碰某种易碎的珍宝。药盒表面覆着一层薄薄的塑料膜,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彩虹光斑。
"哟,小苏感冒了?"同事李姐抱着一摞文件经过,眼尖地瞥见那个药盒,"这牌子可不便宜,谁这么贴心啊?"
苏棠的手指像触电般缩回,脸颊腾地烧了起来:"没、没感冒,我妈寄的,怕我着凉。"她声音不自然地提高了八度,慌忙把药盒塞进抽屉最深处,金属抽屉滑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话音刚落,走廊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种独特的、不紧不慢的节奏,像是经过精确计算的节拍器。陆则穿着他常穿的那套深灰色三件套西装,正和分管副局长低声交谈,步履沉稳地走过办公室门口。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为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
苏棠条件反射般坐直身体,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追随着那道身影。她注意到陆则今天系了一条藏蓝色暗纹领带,领带夹还是那枚简约的银色回形针,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她才如梦初醒般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颊——最近这是怎么了?总是莫名其妙地走神。
下午刚上班,张主任就抱着一摞足有半人高的文件进来,纸堆在她怀里摇摇欲坠。"小苏,把这些预算申报材料按科室分类,明天一早要给陆局过目。"她气喘吁吁地把文件堆在苏棠桌上,"各单位报上来的原始材料,你仔细点。"
"好嘞!"苏棠接过文件,最上面一份的封皮上印着"市教育局2024年度基建项目申报"的烫金大字,纸张边缘有些卷边,显然经过多人传阅。她深吸一口气,搬了张椅子坐在文件堆前,从笔筒里抽出五颜六色的便利贴,开始分类工作。
这项工作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有些单位的申报项目名称极为相似,比如水利局的"河道整治"和"防洪加固",住建局的"老旧小区改造"和"危房重建",稍不留神就会归错类别。苏棠不敢有丝毫马虎,一边分类一边在便利贴上记录要点,指尖很快沾了一层薄薄的纸灰,在灯光下泛着银白色。
夕阳渐渐西沉,橙红色的光芒透过百叶窗斜射进来,将堆积如山的文件染成温暖的琥珀色。苏棠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颈椎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她揉了揉发酸的脖子,这才发现办公室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她的台灯还亮着,在墙面上投下一个孤独的光圈。
桌上的分类工作刚完成一半,肚子突然"咕咕"叫起来——她中午为了赶工,只匆匆啃了个干巴巴的面包。正当她摸出手机准备点外卖时,走廊里传来轻微的响动。
苏棠探头一看,是陆则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那个她见过多次的黑色保温杯,大概是去打水。他似乎也没想到这个点办公室还有人,脚步微微一顿:"还没走?"
"啊,张主任让我把预算材料分好类。"苏棠站起来,指了指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快好了。"她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陆则的目光扫过桌面,落在她手边那沓五颜六色的便利贴上——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详细标注了各类易混淆的项目,比如"民政局'日间照料中心'与卫健委'社区医养结合'需分开归档",字迹娟秀却透着股不服输的认真劲儿。他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但开口时仍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分类时注意看申报金额,超过五百万的单独放。"
"哦对!我差点忘了!"苏棠猛地拍了下额头,赶紧翻出几份文件重新核对,"谢谢局长提醒!"她的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发梢扫过肩膀,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棕色光泽。
陆则没再说什么,转身去了茶水间。等他回来时,手里除了保温杯,还多了一个白色餐盒,径直放在苏棠桌上:"没吃饭?"
餐盒是温热的,表面凝着细密的水珠。苏棠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一股诱人的香气扑面而来——红烧排骨炖得软烂入味,油亮的酱汁裹着晶莹的米饭;清炒时蔬碧绿清脆,上面还点缀着几粒鲜红的枸杞。这显然不是食堂的剩菜,而是精心搭配过的。
"局长,这是......"苏棠抬头,对上陆则平静的目光。
"食堂阿姨多打的,我没动。"陆则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趁热吃,别耽误干活。"他没等苏棠道谢,就转身回了自己办公室,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苏棠捧着餐盒,眼眶有些发热。她知道机关食堂六点就关门,现在都快八点了,哪来的"多打"?而且这摆盘,分明是刚出锅的样子。她用筷子尖轻轻戳了戳米饭,软硬适中,温度刚好,就像......就像特意为她准备的一样。
第一口排骨入口即化,甜咸适中的酱汁在舌尖绽放。苏棠小口小口地吃着,觉得比任何山珍海味都美味。吃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翻出那颗柠檬糖——这是她每天随身携带的小习惯。糖纸剥开时发出清脆的声响,酸甜的滋味在口腔中扩散,像极了此刻她心里那种隐秘的、小小的雀跃。
吃完饭,苏棠干劲十足。她按照陆则的提醒,把所有超过五百万的项目单独挑出来,果然发现了问题:民政局申报的"社区养老服务中心扩建"项目,金额标注的是498万,刚好卡在五百万以下,但附件里的工程预算明细加起来明明是512万,明显是故意拆分了金额。
"胆子不小啊......"苏棠皱起眉,想起上周局务会上陆则强调过的话:"严禁拆分项目规避审批,发现一起查处一起。"当时他敲桌子的力度让全场鸦雀无声。
正当她犹豫要不要现在就去报告时,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妈妈"两个字跳动着,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
"棠棠,周末回家吗?"苏妈妈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你王阿姨说她儿子也在财政局,叫......叫陆则,你认识吗?要不要约着一起吃个饭?"
苏棠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掉地上:"妈!他是我们局长!"
"啊?局长?"苏妈妈显然也愣住了,"我还以为是同名呢......那算了,你们上下级,别添麻烦。"她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对了,你王阿姨说陆则人不错,就是性子冷了点,以前谈过个女朋友,好像是大学同学,都到谈婚论嫁了,后来不知怎么......"
"妈!我忙着呢!"苏棠赶紧打断,脸颊烧得厉害,"先不说了,我要干活了!"她匆匆挂断电话,心跳如擂鼓。
世界也太小了。她妈妈口中的"王阿姨",竟然就是陆则的母亲?那个在电话里被他温柔叮嘱"记得吃药"的妈妈?苏棠突然想起档案室里看到的那些群众来信,想起暴雨夜里他递过来的夹克,想起桌上这盒还带着余温的饭菜......心里某个角落悄悄软了下去。
正当她出神时,陆则的办公室门开了。他拿着份文件走出来,看到苏棠还在伏案工作,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遇到问题了?"
苏棠咬了咬下唇,把民政局的申报材料递过去:"局长,您看这个,好像故意拆分金额了。"
陆则接过文件,修长的手指在明细单上缓缓划过,眉头渐渐蹙起。他看得很仔细,时而用指尖轻点某行数字,时而翻回前页核对。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两分钟后,他抬起头,眼神已经冷了下来:"记下来,明天让民政局分管领导来我办公室。"
"好的。"苏棠赶紧拿出笔记本,笔尖在纸上划出清晰的痕迹。她注意到陆则今天身上有股淡淡的雪松气息,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墨水味,清冽又沉稳。
陆则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她桌旁静静看了一会儿。从这个角度,他能清楚地看到苏棠发顶的那个小小发旋,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在耳际,随着她写字的动作轻轻摇晃。她的睫毛很长,在台灯照射下投下扇形的阴影;握笔的姿势很用力,指节微微泛白,像是要把所有认真都倾注在笔尖。
桌上那个空了的餐盒旁边,散落着几张便利贴,上面的字迹工整得可爱,还画了些小箭头和标注符号,像个认真做功课的小学生。
"明天......"陆则刚想说什么,手机突然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眉头瞬间拧成一个结,转身快步走到走廊上才接起电话。尽管压低了声音,但办公室门没关严,苏棠还是隐约听到几个字:"......我都说了没必要......别来单位找我......"
那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甚至还有一丝她从未听过的疲惫。是谁的电话,能让一向沉稳克制的陆则露出这种情绪?
通话很快结束。陆则回来时,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刚才没说完的话也没再继续,只是简短地交代:"早点弄完早点回去,女孩子一个人晚了不安全。"
"嗯!马上就好!"苏棠低下头,心脏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圈圈涟漪。
等她把最后一份文件归好类,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九点。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她发现陆则的办公室还亮着灯,门缝里漏出一线温暖的黄光。苏棠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掏出最后一颗柠檬糖——这是她最喜欢的那种,糖纸上印着小小的柠檬图案。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局长办公室门前,透过半开的门缝,看见陆则正伏案工作,侧脸在台灯下显得格外立体。他的眉头微蹙,右手握着那支老式钢笔,在文件上写下批注,左手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敲,节奏稳定得像心跳。
苏棠悄悄把柠檬糖放在门边的矮柜上,旁边压了张纸条:"谢谢局长的晚饭,很好吃。"这次她没画那些俏皮的小人,字也写得格外小,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走出财政局大楼,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拂过脸颊。苏棠裹紧了外套,却觉得心里暖暖的,像揣着一个小太阳。她抬头看向顶楼那扇依然亮着的窗户,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脚步轻快地融进夜色中。
办公室里,陆则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准备离开时,他发现了矮柜上的柠檬糖和纸条。透明的糖纸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像一颗小小的星辰。
他拿起那颗糖,在掌心掂了掂,重量轻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又似乎沉甸甸的。沉默几秒后,他剥开糖纸,将柠檬糖放入口中。酸甜的滋味立刻在舌尖扩散,冲淡了嘴里残留的浓茶苦涩。
窗外,城市的灯火如星河般璀璨。陆则站在窗前,目光落在远处某个看不见的点上。不知过了多久,他拿起手机,给刚才的号码回了条信息:"别再联系了,我和你早就没关系了。"
发送成功后,他把手机扔回桌上,转身时目光扫过苏棠分类好的文件——整齐、清晰、一丝不苟,就像她这个人一样,简单却认真得可爱。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柠檬香气,清新得像是雨后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