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监察科的汇报会开得格外漫长,沉闷的空气像是凝滞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会议室的每一个角落。窗外的天色早已从灰蓝褪成浓墨,只余下城市霓虹在遥远的天际涂抹出暧昧不明的光晕。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低微而持续的嗡鸣,与发言者平淡无波的声线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绝佳的催眠乐章。

苏棠坐在陆则身后,手里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中性笔,指尖冰凉。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听着各部门对青山县挪用资金事件的追责讨论。那些术语、那些推诿、那些看似客观实则暗藏机锋的陈述,像无数条滑腻的蛇,在她疲惫的神经上蜿蜒爬行。然而,眼皮却越来越沉,仿佛被无形的重物牵引着向下坠落。昨晚那些关于她和陆则的不堪流言,如同附骨之疽,在她脑海里反复啃噬,搅得她翻来覆去直到凌晨才勉强入睡。此刻,透支的精力反噬上来,脑袋里像是灌满了冰冷的铅液,沉重而混沌。

她用力掐了下掌心,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尖锐的刺痛带来片刻的清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飘向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陆则。他正微微侧耳,专注地听着监察科长的发言,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冷硬而清晰。下颌线绷得很紧,仿佛蕴藏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灯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在另一侧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将他深邃的眼窝衬得更加幽暗。他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一两笔,动作精准而利落,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

明明只隔了两个座位,不过咫尺之遥,苏棠却感觉两人之间横亘着一条看不见的、湍急而冰凉的河流。她是岸边湿了鞋袜、手足无措的旅人,而他,是伫立在对岸,沉默而遥不可及的孤岛。那些流言蜚语,此刻更像是河面升腾起的、带着毒性的瘴气,模糊了视线,也阻隔了靠近的可能。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难以言喻的委屈悄然爬上心头。

冗长的会议终于在晚上七点落下帷幕。散会后,办公室的人声迅速稀落下去,如同退潮般消失在走廊尽头。很快,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零星的灯光和收拾东西的窸窣声。苏棠揉了揉酸涩的太阳穴,长长舒了口气,也准备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牢笼。

“苏棠。”

清冷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像冰凌敲击在寂静的湖面。她脚步一顿,心脏下意识地收紧,转过身。

陆则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拿着自己的笔记本和保温杯,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把今天的会议纪要整理出来,明早放我桌上。”

“好的,局长。”苏棠立刻应下,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异样,心里却猛地一沉,暗暗叫苦。会议纪要!这简直是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这份工作最考验的就是对细节的捕捉和梳理,而她……天知道她后半段神游天外漏掉了多少关键信息!那些关于责任划分的争论、那些细微的数据差异、那些隐晦的措辞……她脑子里一片混沌。

仿佛是看穿了她强自镇定下的心虚,陆则并未立刻离开,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办公室有录音笔,你拿去听回放。”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却像及时雨般精准地浇灭了苏棠心头的焦灼。

“谢谢局长!”苏棠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份感激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她不敢耽搁,小跑着冲向局长办公室。

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属于陆则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淡淡的雪松冷香混合着纸墨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咖啡醇苦。他的办公空间和他的人一样,严谨、高效、一丝不苟。桌面光洁如镜,所有文件分门别类,整齐得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边缘与桌沿保持着完美的平行。唯有桌角那只纯白色的马克杯还冒着袅袅热气,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辛劳。杯子旁边,压着几张写满批注的预算表,纸张边缘被手指反复摩挲得有些微卷,蓝色的墨迹密密麻麻,力透纸背,显然倾注了大量的心血。

苏棠的目光被那几张表格牢牢吸引,心中对陆则的敬畏又深了一层。她小心翼翼地绕过桌面,拿起放在文件架上的黑色录音笔。就在她收回手的瞬间,手肘不慎带到了桌角的咖啡杯!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苏棠眼睁睁看着那只杯子以一个极其缓慢又无可挽回的姿态倾斜、倒下……深褐色的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泼洒在光洁的桌面上,然后,无情地漫过那几张至关重要的预算表!

“啊——!”一声短促而惊恐的低呼从苏棠喉咙里挤出,她的魂儿仿佛在这一刻被吓得飞散。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手忙脚乱地抓起旁边的纸巾,扑上去用力擦拭。可是,温热的咖啡早已贪婪地渗透了纸张,晕染开来。那些清晰工整的字迹、那些精妙的批注,在褐色的液体侵蚀下,迅速模糊、变形、交融,最终变成一团团无法辨认的污迹。纸面变得湿漉漉、软塌塌,布满丑陋的褶皱,像一张被揉烂哭泣的脸。

完了!彻底完了!苏棠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这是明天要上会讨论的重点项目预算!是陆则熬了多少个夜晚反复斟酌推敲的心血!现在,全毁在了她的笨拙之下。

门口传来脚步声,陆则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听到了动静。当他的视线落在狼藉的桌面和那张被咖啡完全浸透、面目全非的预算表上时,苏棠清晰地看到他深邃的瞳孔猛地一缩,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冰冷的川字。办公室里原本就凝滞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成冰。

他没有说话。没有斥责,没有质问。只是沉默地走过来,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捏住了那张湿透的、软塌塌的纸的一角,试图将它从桌面上剥离。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森冷的白,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那沉默的压迫感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

苏棠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在眼眶里疯狂打转,视线瞬间模糊。巨大的愧疚和恐慌将她淹没,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破碎不堪:“对不起……陆局,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马上帮您重新抄一份!我现在就抄!”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慌乱地转身想去拿旁边架子上的空白A4纸,动作仓惶得差点带倒椅子。

“不用了。”陆则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却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砸在苏棠心上。他直起身,手指一松,那张承载着无数心血的废纸,如同失去生命的枯叶,轻飘飘地落入了桌边的垃圾桶里,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预算系统里有电子版,我重新打印一份就行。”他背对着她,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径直走到电脑前坐下。

“可是您的批注……”苏棠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那些手写的批注!那些凝聚着他专业判断和深思熟虑的墨迹!电子版怎么可能还原那些即时闪现的灵感、那些权衡利弊的痕迹?那是无法复制的心血啊!

陆则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顿。电脑屏幕的光线亮起,幽蓝的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将他所有的表情都隐藏在了光影的切割之后。只有敲击键盘和鼠标点击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清晰而单调地回响着,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打在苏棠脆弱的神经上,也敲打在她被愧疚填满的心上。

她僵在原地,手脚冰凉,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巨大的无措感将她钉在那里,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在工作上出岔子了!第一次是送错了文件,第二次是报表数据核对失误……而这一次,竟然是在如此关键、如此要命的节点上,毁掉了他至关重要的劳动成果!他会不会觉得她根本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累赘?会不会后悔当初把她调上来?那些恶意的流言,此刻在她耳边尖锐地回响,仿佛都在印证着她的不堪和愚蠢。她感觉自己像站在悬崖边,脚下是万丈深渊。

“还愣着做什么?”陆则忽然开口,目光依旧锁定在屏幕上,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会议纪要不用整理了?”

“要!现在就弄!”苏棠猛地回神,如同被赦免的囚徒,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发颤。她几乎是扑到离他办公桌最近的那个空位上,手忙脚乱地拿出录音笔,插上耳机,按下播放键。动作快得像是慢一步就会被那沉重的氛围彻底吞噬。

耳机里传来的声音有些模糊,电流的杂音和会议室特有的空旷回响混杂在一起。苏棠强迫自己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声音上,努力分辨着每一个发言者的声音、每一个关键的词汇和数字。笔尖在笔记本上飞快地滑动,发出沙沙的声响。然而,她的余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切和负罪感,瞟向斜前方的陆则。

他坐在那里,脊背挺得如同悬崖边历经风霜的青松,纹丝不动。左手稳稳地操控着鼠标,在屏幕上快速移动、点选;右手握着一支黑色的签字笔,在刚刚打印出来的崭新预算表上疾书。他的神情专注得可怕,仿佛整个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的光影和数字,周围的一切,包括她的存在,都化为虚无。咖啡渍毁掉的那些批注数量不少,涉及多个项目的预算调整和风险提示,他却像是拥有最精密的记忆芯片,重新书写出来的内容和原来的几乎分毫不差。只是,那速度明显比平时慢了一些,笔尖在纸面上偶尔会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似乎在努力回忆某个细节;或者,当他揉按一下微微发紧的眉心时,那份被强行压抑的疲惫才会泄露一丝痕迹。

苏棠看着他揉眉心的动作,心脏像被塞进了一团浸满了酸楚的湿棉花,又沉又涩,堵得她几乎喘不过气。那紧蹙的眉头,那眼底深处藏匿的红血丝,都在无声地控诉着她的罪过。她悄悄起身,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像一缕游魂般飘向茶水间。

狭小的空间里,咖啡机的低鸣显得格外清晰。她仔细地清洗了杯子,从陆则常放的那个抽屉里找到他惯喝的深度烘焙咖啡豆。研磨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突兀。看着深褐色的粉末落入滤杯,滚烫的热水注入,浓郁的焦香弥漫开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冰箱,取出鲜牛奶,小心地兑入了一些——她记得有次听老同事闲聊时提过,陆局长胃不太好,喝不了太浓太苦的黑咖啡。温热的液体在杯中交融成温柔的浅咖色。

当她屏住呼吸,将泡好的咖啡轻轻放在他手边时,陆则的目光终于从屏幕上移开了一瞬。他抬眼看了她一下。头顶的灯光清晰地映照出他眼底密布的红血丝,像一张细细的网,网住了他深潭般的眼眸,也泄露了连日来伏案工作的辛劳。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微的沙哑。他拿起杯子,凑到唇边抿了一口,动作自然。没有评价味道,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小插曲。随即,他又立刻低下头,投入那片由数字和表格构筑的战场。

然而,苏棠敏锐地捕捉到,在他低头的那一刹那,紧绷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那短暂的一瞥,似乎……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冰冷彻骨?一丝微弱的暖流,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注入她冰凉的心田。

她坐回位置,深吸一口气,重新戴上耳机。这一次,耳机里的杂音似乎小了些,那些枯燥的会议内容也变得清晰可辨起来。她摒弃杂念,全神贯注地梳理着要点,记录着关键信息,笔下的沙沙声变得流畅而坚定。时间在笔尖和键盘的合奏中悄然流逝。

当最后一行字在打印机吐出的纸张上定格时,墙上的挂钟指针已悄然滑向十点。办公室里静得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苏棠仔细检查了一遍手中的会议纪要,确认无误后,起身走到陆则的办公桌前。他还在核对着预算表的最后一页,神情专注依旧,侧脸在屏幕光下显得有些疲惫的苍白。

“局长,会议纪要整理好了。”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他的专注,“要是没别的事,我先……”

“等一下。”陆则没有抬头,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同时伸手拿起了那份刚刚打印好、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预算表。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其中一行数字,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这里有个数据,你帮我核对下原始凭证。”修长的手指精准地点在表格的某个单元格上。

苏棠的心跳倏地漏了一拍,随即又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她赶紧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他挽起衬衫袖口下露出的小臂。一股清冽的雪松冷香混合着淡淡的咖啡余韵,瞬间侵入她的感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让她的呼吸微微一窒,心跳瞬间乱了方寸。

“是、是哪个项目的?”她努力稳住心神,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目光追随着他指尖的位置。

“城西污水处理厂的二期工程。”陆则翻到预算表的对应页面,指着项目名称和对应的数据行,“原始凭证在档案室,B区,第三排柜子,编号应该是FZ-2024-073到078,具体你按时间找一下最近一期拨付的附件。”

档案室……在顶楼。苏棠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个地方——宽敞、幽深,常年弥漫着纸张陈旧的尘土味和淡淡的樟脑丸气息。白天进去都觉得光线不足,更别说这深更半夜。

“好的,局长。”她接过他递来的钥匙串,那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些。没有犹豫,她转身快步走出办公室,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单。

顶楼的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声次第亮起,发出幽白的光,光线微弱,仅仅能照亮脚下狭窄的一圈。长长的走廊尽头,就是档案室厚重的铁门。四周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掏出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带着时间沉淀感的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息。

她摸索着找到墙上的开关,“啪嗒”一声,只有靠近门口的几盏应急灯亮了起来,发出昏黄、微弱的光,将偌大的档案室大部分区域都笼罩在深不可测的阴影里。一排排高大的铁皮档案柜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地排列着,投下幢幢黑影。空气仿佛凝滞了,带着地下洞穴般的阴冷潮湿。

苏棠定了定神,按照陆则的指示,快步走向B区第三排柜子。刚找到目标柜门,拿出钥匙准备打开时,身后忽然传来“咔哒”一声沉闷的金属咬合声!

心脏猛地一沉!苏棠立刻回头,冲到档案室门口,用力拽了拽厚重的门把手——纹丝不动!再用力,门把手如同焊死了一般!她心头的不安瞬间化为冰冷的恐惧。刚才进来时……门是被她顺手带上的?还是被风吹上的?那声“咔哒”……是自动锁舌弹回的声音?还是……

“喂?外面有人吗?有没有人啊?”她用力拍打着冰冷的铁门,手掌拍得生疼,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档案室里激起空洞的回响,显得格外无助。“开门!门锁住了!有没有人听到?”回应她的,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和应急灯管发出的、令人心头发毛的微弱电流声。

应急灯的光线忽明忽暗,极不稳定,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那些整齐排列的档案柜,此刻在摇曳的光影下,如同蛰伏的巨兽,投下的阴影扭曲变形,张牙舞爪。角落堆积如山的旧档案卷宗,更像是一个个蹲踞在黑暗中的模糊人影。苏棠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头皮阵阵发麻。她慌忙掏出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刺眼地亮起——信号格空空如也!一个鲜红的叉号残忍地宣告着与外界联系的断绝。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被困住了!在这深夜的顶楼,在这如同坟墓般的档案室里!孤立无援!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各种恐怖片的片段和关于这栋旧楼闹鬼的荒谬传闻,恐惧感被无限放大,牙齿都开始轻轻打颤。她背靠着冰冷的铁门滑坐下来,环抱住膝盖,将头深深埋进去,试图驱散那彻骨的寒意和无助。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就在绝望的藤蔓即将将她彻底缠绕窒息时,一阵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如同天籁般,由远及近,从楼下清晰地传来!

嗒…嗒…嗒…

是陆则!一定是他!他发现她下去太久没回来,上来找她了!

“陆局!陆局!我在这儿!档案室!门打不开了!”苏棠像濒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猛地跳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铁门,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尖锐变调,“我被锁在里面了!陆则!救我!”

门外的脚步声骤然加快,停在了门口。

“苏棠?”陆则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板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是我!门锁坏了!从里面打不开!”苏棠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决堤,混合着恐惧和委屈滚滚落下。

门外传来钥匙串碰撞的清脆声响,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一下,两下……伴随着一声更清晰的“咔哒”机括弹开声,门被从外面拉开了。

骤然涌入的走廊光线有些刺眼。陆则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手里拿着那串备用钥匙。他眉头紧锁,目光迅速扫过苏棠惨白惊慌、泪痕交错的脸,眉头皱得更深,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门锁……好像里面的卡扣坏了,我……我打不开……”苏棠抽噎着解释,声音断断续续,像个受尽惊吓的孩子,眼睛红得如同兔子。

陆则没再追问,他迈步走进档案室,径直来到门后。他伸手检查了一下门内侧的锁舌和卡扣装置,手指用力扳动了几下,锁舌纹丝不动。确实是内部的联动卡扣结构出了问题,卡死了。他收回手,脸色沉郁,转身往外走,声音不容置疑:“走吧。”

苏棠如蒙大赦,赶紧跟上,脚步还有些虚浮。惊魂未定的她,心神恍惚,加上档案室门口地面似乎有些微不平,走到楼梯口转弯处时,脚下不知被什么微小的凸起还是自己慌乱中绊了一下,整个人重心不稳,惊呼一声,直直地向前扑倒!

电光火石间,一条坚实有力的手臂及时伸了过来,稳稳地揽住了她的肩膀,一股沉稳的力量将她前倾的身体强行拽回。巨大的惯性让她额头“咚”的一声,不轻不重地撞在了一个温暖而坚实的壁垒上——是陆则的胸口。

瞬间,一股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他刚才似乎在外面抽过烟?)强势地包裹了她。更让她大脑一片空白的是,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她清晰地听到了那沉稳、有力、一下下搏动的心跳声。

咚…咚…咚…

那声音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穿透了她的恐惧和无助,直接敲打在她混乱的心弦上。

“小心点。”陆则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还有……一丝无可奈何的叹息?揽着她肩膀的手臂很快松开,恢复了克制的距离。

苏棠像被烫到一样慌忙站稳,脸颊瞬间爆红,滚烫的温度一直蔓延到耳根,几乎能感觉到血液在皮肤下奔涌。“对……对不起……”她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声音细若蚊呐。今晚真是……笨拙到了极点!

陆则没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转身,示意她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更衬得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苏棠低着头,看着自己和他交替落下的影子,心跳依旧紊乱,额头上似乎还残留着撞击的微痛和他胸膛的温度,让她心乱如麻。

到了一楼大厅,明亮的灯光驱散了顶楼的阴霾。陆则忽然停下脚步,对她说:“等我一下。”

苏棠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转身走向一楼角落的值班室。很快,他拿着一个小型的白色急救药箱走了出来,回到她面前。他打开药箱,从里面拿出一瓶棕色的碘伏和一小包独立包装的棉签,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伸手。”

苏棠一愣,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这才发现,右手掌心靠近虎口的地方,不知何时被划破了一道约莫一厘米长的小口子,边缘微微翻卷,正渗出细密的血珠,混着些微黑色的污迹,大概是刚才在档案室拍门时,被粗糙的门板或脱落的木屑划伤的。因为高度紧张,她竟然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

陆则没等她反应,直接伸出手,动作自然地拉过她的手腕,将她受伤的手轻轻托在自己的掌心。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夜风的微凉,触碰到她温热的皮肤,让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心尖像被羽毛极轻地扫过,泛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撕开棉签包装,用镊子夹出一根棉签,熟练地蘸上棕色的碘伏。然后,他低着头,神情专注得如同在处理一件精密的仪器,用棉签前端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擦拭着她掌心的伤口。碘伏接触伤口的瞬间带来一丝刺痛和冰凉,但被他极尽轻柔的动作奇异地化解了大半。

“以后小心点。”他低声说,视线依旧停留在她的伤口上。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方投下两片小小的、安静的扇形阴影,柔和了他冷硬的侧脸线条。他的语气听不出多少责备,反而更像是一种陈述。“档案室的门锁早就上报过有问题,一直没来得及修……是我疏忽了,没提前提醒你。”这话像是在陈述事实,又像是在……承担一部分责任?

苏棠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无比认真的侧脸,看着他垂下的、显得格外温顺的眼睫,鼻尖猛地一酸,一股强烈的情绪冲上喉咙,让她几乎哽咽:“局长……”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浓得化不开的自责,“我是不是……特别笨?特别没用?总是……总是在给您添麻烦……”今晚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闪过,笨拙、失误、惊慌失措……她觉得自己简直糟糕透顶。

陆则擦拭伤口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看向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预想中的厌烦或鄙夷,反而沉淀着一种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深潭中搅动的暗流,有审视,有思索,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不易捕捉的温和?

“谁都有犯错的时候。”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重要的是,”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直视着她泛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知道错在哪,下次,不再犯。”

说完,他扔掉用过的棉签,又从药箱里拿出一个独立包装的创可贴。撕开包装,他捏着那片小小的敷料,动作近乎笨拙却又异常小心地、对准她的伤口,轻轻地贴了上去,指尖在她掌心边缘轻轻按压了两下,确保粘牢。

创可贴是浅肤色的,上面印着一只圆滚滚、憨态可掬的小熊图案,咧着嘴傻笑,和他平日里冷峻严肃、一丝不苟的形象形成了巨大到近乎荒诞的反差萌。

苏棠看着自己手心里那只傻乎乎的小熊,先是一愣,随即,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混合着劫后余生的放松、难以言喻的委屈、以及眼前这巨大反差带来的冲击感,如同气泡般在她心底翻滚、膨胀。最终,这些复杂的情绪冲破了喉咙,化为一声压抑不住、带着浓浓鼻音的轻笑。

“噗嗤……”

陆则正将药箱盖好,闻声挑眉看向她,眼神带着询问:“笑什么?”他似乎对自己使用了如此“幼稚”的创可贴毫无自觉。

“没……没什么!”苏棠赶紧摇头,把那句冲到嘴边的“原来局长您也用这么可爱的创可贴”硬生生咽了回去,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和泪痕,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谢谢局长。”她看着手心里的小熊,那憨憨的笑容似乎有种奇妙的治愈力。

走到办公大楼门口,深秋的夜风带着凛冽的凉意扑面而来,瞬间吹散了楼内的暖意。苏棠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送你回去。”陆则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不是询问,而是陈述。他目光看着前方沉沉的夜色,语气不容置喙。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麻烦局长!”苏棠连忙摆手拒绝,像只受惊的兔子,“我家很近的,就在旁边那个小区,走路十分钟就到了!”她指向马路对面灯火阑珊的住宅区,极力证明距离之近。

陆则像是完全没听到她的拒绝,径直走向停在专用车位上的黑色轿车,按下了车钥匙。车灯闪烁两下,解锁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上车。”他拉开车门,侧身看向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哦。”苏棠所有的推辞都被堵了回去。她只得小跑着过去,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

车内空间宽敞整洁,弥漫着和他身上如出一辙的清冽雪松气息,混合着真皮座椅淡淡的皮革味。空调暖风已经打开,徐徐送出温暖干燥的气流,瞬间驱散了门外的寒意。舒缓的轻音乐如同溪流般在静谧的车厢内流淌,轻柔地抚慰着她紧绷了一晚的神经。

车子平稳地驶入夜色。窗外,城市的流光溢彩飞速地向后掠过,形成一条条流动的光带。苏棠安静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在眼前变换,心中那团混杂着惊吓、委屈、愧疚和一丝莫名悸动的乱麻,似乎被这温暖安静的空间和轻柔的音乐一点点梳理、抚平。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短短十分钟的车程,在沉默中显得格外安宁,又仿佛格外漫长。车子稳稳地停在苏棠租住的小区门口。

“谢谢局长送我回来。”苏棠解开安全带,准备开门下车。

“等等。”陆则忽然叫住她。他侧过身,伸手打开了副驾驶前方的储物格。里面东西不多,整齐地放着几份文件、一盒纸巾,还有……他修长的手指在里面摸索了一下,很快拿出一个小东西,递到她面前。

苏棠的视线落在他掌心——那是一颗包装熟悉的、黄澄澄的柠檬糖。和她之前放在他办公桌上、偷偷表达谢意的那罐糖果,一模一样!

“明天……”陆则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不太自然的神色,“别迟到。”简单的三个字,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苏棠的心跳骤然失序。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地接过那颗小小的、带着他掌心余温的柠檬糖。糖纸在路灯下反射着微光。她用力地点点头,像是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声音清脆而坚定:“嗯!保证不迟到!”语气里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快。

推开车门,初冬的冷风再次灌入,但她却感觉不到多少寒意。她站在路边,对着车内的陆则再次微微躬身:“局长再见,路上小心。”

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他的面容。但那辆黑色的轿车并未立刻启动离开,而是静静地停在原地,两盏明亮的车灯如同黑暗中沉默而温暖的灯塔,执着地照亮了她脚下通往单元门的小路,也仿佛……照亮了她心中某个晦暗不明的角落。

苏棠转身走向单元门,脚步不自觉地变得轻快。她抬起手,借着楼道口感应灯的光亮,仔细看了看手心那只憨态可掬的小熊创可贴,圆滚滚的,傻乎乎的,却透着一种奇异的温暖和安心。她又捏了捏口袋里那颗小小的、坚硬的柠檬糖,隔着糖纸似乎都能感受到那份清新的酸甜。

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缓缓地、坚定地流淌过她的四肢百骸,驱散了深秋夜晚的寒凉,也涤荡了整晚积压在心头的阴霾和沉重。那些办公室里的流言蜚语,那些无形的阻碍和冰冷的审视,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不再具有刺骨的杀伤力。

至少此刻,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她知道,他看见了她的狼狈,包容了她的笨拙,给予了她及时的援手和……一颗小小的、带着回应的糖。

这就够了。真的,足够了。